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蕴他仙骨 第13节

  自打祝好及笄,与她定下婚事的施大郎便莫名暴毙而亡,施毓更是一蹶不振,二郎施春生虽然方及弱冠,却承其祖博识,处身淮城素有“才子”之名,可他既未赴试,更未继承其祖之业延展书塾。
  长绢纱作掩蔽的空场侧墙内,便是施家旷废已久的学堂,施毓英年曾中秀才,却因发妻身患恶疾成日花钱如流水,施毓迫于生计只好断了赶考入仕的远志。
  施毓虽于讲堂上正颜厉色,却不迂腐古板,施家所设书塾不仅收纳男子,亦允女娘入堂同习,偶得日暖风和之际,众学子便如今日一般,承着日风坐杌温习。
  施毓也曾是祝好的蒙师,她年幼时亦曾端坐此堂熟书。
  如此书香世家,自然不会因风言风语便鄙弃祝好,她因双亲与施家亲厚的缘故,自记事起便常到施家作客,因施大郎较她年长许多,祝好倒与年岁相仿的施春生更亲近,哪怕她双亲继逝,少了两家长辈串门走访,祝好也少不得三天两头地往施家钻,除却施家两子,施毓待她也不错,犹如她的亲祖父,不过,自施大郎事变,她便不再行足施家。
  祝好见此时之景,心中茫无所知,数年未曾讲堂的施毓为何将学子们齐召此场。
  绢纱因长风掀起一角,她正巧望见一位枯骨肌瘦的老者杵着木杖立在众学子跟前。
  施毓银须鬓白,面颊密布饱经沧桑的褶皱,可一双眼却不见浑浊,犹似如墨点睛,精神矍铄。
  祝好明明未处身内场,却分外清楚地耳闻施毓之言:“为师年至花甲,半截身子将没黄壤。我施毓平生六十三载从未行伤天害理之事!施毓仰不愧天!唯独愧对故人之女。”
  已近巳时,街巷支满摊铺,四境游人如织,皆被施毓的高声朗言所招引。
  “老朽妻儿早逝,自他们亡故,两孙便是我心头之重。奈何三年前,长孙暴毙,压得老朽再难起身。”
  施毓脊背偻弯,手攥木杖行前一步,他声色粗哑,似喉中塞痰,“实则,长孙却非‘暴毙’,老朽祖辈罹患遗代隐疾,此疾只缠血亲之脉,自娘胎落地随携,不曾发病时与常人无异,如若发病,胸脯便觉憋闷刿心,同时气短急喘,或可致气绝而亡。老朽何德何能,承天公大恩,不曾身患此等绝症,而老朽独子,便是因此症丧命,老朽长孙,亦患此症。”
  “因亲族遗患此等恶疾,若教旁家知晓,于功业求娶皆难利事,施家世代将此症掩瞒至今。大郎对祝家小娘子怀情,施家亦同祝家亲善,且大郎直至弱冠也不曾患此疾症,大郎应与老朽一般,承天公大恩绝缘此疾,既如此,老朽想着大郎与其结亲合该极好的,不料……大郎竟于定亲当夜猝发此症昏死梦中。”
  “大郎方与祝丫头定下姻亲便身故,加上祝丫头因双亲早逝之故,本就身集克亲风谣,老朽错就错在,明知世族隐患恶疾,终日在阎王脚下讨命,却只因他的一句心悦,不曾征询祝丫头的意见,便到祝家向祝氏催定此亲。”
  “大郎过逝,令祝丫头彻底坐实‘灾星’的污名,是老朽亲手将故人遗女推入危崖!令她饱受世人指斥!大郎方故那阵儿,老朽只顾自己沉浸在骤失长孙的苦痛中,并未出面为祝丫头澄明冤衔,此乃错上加错。”
  “事后,老朽唯恐此疾令次孙前程设障,遂以命相胁春生,逼他不得将此事揭明,如许谬错,皆是老朽之过,我施毓,背弃人道!尤愧故人之女!有违师德!不配为师!”
  “祝丫头年仅及笄遂因老朽的一己之私身受诡言责难整整三年。三年里,老朽终夜难眠,可她身临此等厄境,却不折风骨,更与尤衍相抗,既如此,老朽又有何惧?老朽又怎能将人道尽数碾碎?!”
  施毓言此已是涕泗横流,手中木杖因激切发颤,“施毓自认才情平平!不堪为师!为今所求,只愿众生将本相扬传,还她一身清白!如若使得,望诸位瞧在昔年的师生之谊,抑或老朽的薄面上,行赴府衙,为祝丫头推波助澜,纵风止燎!她是个好姑娘,不该受此污名!”
  四近仿若消音般,祝好再难闻得此外的任何声息,她的胸腔似受硬物撞击,压得祝好难以喘息,恍临山川崩绝之境。
  东风乍起,其势掀天。
  绢纱翩飞间,有一白衣阑入她的眼中。
  祝好犹记儿时,常与此人追逐嬉闹,后来,却因莫须有的谰言,她开始畏怕与他相见,祝好数年来,皆蓄意避忌他。
  施春生立定七曲桥岸,俯首对她遥遥一鞠。
  “春生唯愿翩翩,此行捷胜。”
  他已许久不曾这般唤她。
  祝好不为所动,她与他错身而过,直至祝好的身影彻底隐没人潮,施春生仍弓腰作鞠。
  施春生一笑置了,他活当受她漠视奚落,祝好所行不错,何况她的性情本就如此爱憎分明。
  三年来,他日日窥视她,探悉她的琐细,宛如暗中窃光。
  他始终难助她分厘,他不配对她言爱,是施家对不住她,愧对这般好的小娘子。
  施春生忽闻鸟啼,竟是喜鹊落足柳梢。
  ……
  祝好与藏弓抵达府衙时,外场已是万头攒动,百姓将府衙方外及临街围得水泄不通,就连身为原告的祝好都难以挤入人潮行足内堂。
  她身侧的藏弓见此,也觉脑中昏胀。
  淮城庶民长年受尽尤衍欺压,身尊淮城父母官的张谦更是助纣为虐,尤衍行恶至今,久未目见何人将他告上堂审,不因别的,只因长官与其同流合污!然而,今日却与以往不同,主责审理的是京官,自当清正廉洁,明辨是非。
  再言,祝家娘子亦是个神人,先是冒出个贵公子愿以千金求娶,后是祝岚香亲口将她与双亲之死撇了个干净。
  方连一向闭目塞耳的施家,今日竟召集往昔的学子不惜自断高名披露隐疾,也要洗清祝家小娘子的污名。
  此等谐趣大事,淮城难遇难逢,大伙自须临场骋观一番。
  堂审定时已至,既是裴大人亲审,藏弓重揽传唤原告人一职自然不得有所迟误,然而,任他如何扯破喉嗓高喊,百姓仍旧雷打不动未退寸步,藏弓逼不得已,只好自后背摸出那把近半人高的砍刀,“奉大理寺少卿裴大人之命传祝氏入堂!闲杂人等,自行退步!”
  簇拥围观的百姓原本不以为意,可待众人觑见藏弓扛在左肩的巨大砍刀时,无不吓得腿脚瘫软面色发白,百姓识时务地
  为他与祝好让出一条行道。
  藏弓见此,方将其刀收入鞘中,他正眼示意祝好跟上,祝好始终不见挪步。
  祝好立在府衙外街,身受八方而来的探寻之色,她从容以笑相迎,“雪崩因之于雪,却非仅受一瓣寒英,涓滴相汇成珠,水珠逢流即成川,区区荒草,若将其聚拢作捆,数以十记,亦可轻易压死马匹骆驼。”
  她面朝万众,敛衽拜下,“今日,祝好自甘作寒英,作涓滴,作荒草,唯愿众人作漫山堆雪,作不尽长川,更当为压身恶徒的草捆。”
  明了之人自然通解祝好之意,三两白丁难以彻悟其理的,借旁人点拨一二,倒也明白个七八分。
  什么雪啊河啊草的,不就是祝娘子冀望众人毕力从心共将尤衍伏身正法吗?
  人众胜天。
  一人薄力,到底难及众人齐力。
  虽说如今的祝娘子身上再无污名,她数年受尽唾弃指斥,众城民对她避如蛇蝎,祝娘子固然可怜,然她控诉之人可是行恶无忌的尤大公子尤衍啊!论她将话说得多漂亮直正,怎奈人人上有老,下有小!论今日堂审的是京官,还是天王老子,谁又愿为此案身犯险境呢?又有谁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呢?
  若今日大伙相助于她,然尤衍未倒,遭殃的便是他们!
  祝好言此,对藏弓埋首致歉,方随他拾阶而上。
  三日前,内堂因尤家手足各怀阴私,致此地流血成渠,冤魂难鸣。
  外街距内堂只咫尺之距,她却如行千山履重。
  随祝好离内堂愈来愈近,旁观看客的神情便越发古怪。
  是以,她心头难安。
  祝好步入内堂的初眼,便是方絮因落跪原告石,而尤衍,仍同三日前的那般桀骜,他挺直腰杆立地,始终未跪。
  尤衍目视方絮因,面上顾盼自豪,颇有小人得志的意味。
  方絮因三日前为长兄之死投案自首,何况她本就是殉葬案原诉苦主,祝好未及临堂,她与尤衍先行开审也属情理之中。
  唯有的反常之处,便是明堂上,哪有什么大理寺少卿?堂案所坐,分明仍是昏官张谦!
  无怪近前观者齐生异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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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弑兄
  藏弓携祝好步入内堂后,顺其自然地朝上堂深鞠一躬方才退避。
  堂内几人耳闻动静齐齐扭身观觑,众人见来者是祝好,神情各异,尤衍却是一副傲色。
  祝好未跪,只疑道:“今日堂审应呈交京官主理!为何仍是张大人?!”
  她虽竭力抑制愠怒,后半段所言却不难教人听出满腔的义愤。
  张谦高坐明堂,乌纱帽与身后的《海水朝日》图相映,“裴大人行途受袭,尚在修整,因此变故恐难临堂,故而,今日仍由本官主理,怎么?祝氏可有不服之处?”
  “谁人不知今日堂审?!裴大人却赶巧在今日遇袭?”祝好未露怯色,立身堂内高声道:“莫不是有人蓄意而为?民女请问张大人,行刺京官此等大事,可有遣人清查?可令衙役维护事发地遗留的线索?”
  张谦怒道:“尔等庶民,岂配与本官这般论言?”
  他向一侧立候的衙役指示,“公堂之上,岂容儿戏?本官见不知法理刑律者逾众,便将处身公堂需遵礼法诵与下堂众人悉听。”
  衙役点头哈腰,位出一步,将公堂诸礼则法逐字高唱,其间,此役格外加中临末两句:“凡涉命案,不论苦主抑或被告,须跪膝呈案,诬告者与扯谎者,罪加三等。”
  祝好闻言哂笑,却依言行近数步在方絮因左侧落跪。
  祝好细观方絮因,她自行投案定当委身牢狱度日,身上仍穿着那件磨破肩的布衣,方絮因发髻缠结凌杂,嗅闻更有酸臊之气。
  方絮因迎着她的注目莞然一笑,示意自己无碍。
  与此同时,张谦冷不丁出口问询:“尤氏,将才差役所言,你可听悉?”
  尤衍打哈哈道:“草民并未耳聩,自然听得!”
  张谦追问:“既如此,为何不跪?”他朝堂下执狼毫的书使颔首,“凡堂中所言,一字不差地记清楚了,若裴大人直至结案也未莅临堂审,此书需呈大人亲眼。”
  尤衍心下虽生疑窦,却仍嬉笑作答:“假若祝、方俩人今日当真有本事将此等莫须有的罪名安在草民身上,草民就算跪地膝行绕城一周亦使得!可如今尚未定罪,再者……草民近日腿脚不便,张大人您看可否通融通融?”
  “哦?”张谦纳罕,“尤氏竟腿痛至此?方连屈膝皆不可?”
  尤衍点头如捣蒜:“正是,草民烦情张大人通融一二!”
  张谦并不答尤衍是否当跪,尤衍自行默认无须落跪,是以仍直着身子立于内堂。祝好见此,不露声色地朝尤衍处翻了记白眼。
  张谦盯视堂下几人,祝好三人面下各怀心思,鉴于三日前初审,她已将事发经由诉清,张谦自然没有其它首尾细情需问,祝好见他案中偷闲,屈指往堂案一下一下地侧敲。
  应是张谦有意控制力道,指骨与木案相击之音竟不显得喧噪,不过,身处诉案内堂,针落可闻,此声便成为三人心头的一根倒刺。
  祝好悄悄望向上堂,张谦约莫不惑之年,颊面皮肤不单苍黄,已浅浅生出褶纹,可他的两手却养护得当,指节修长骨骼分明,爪翦将甲沿修得洁净平滑,指肤竟未见丝毫的泛黄生褶,如此一双手,倒与他的年岁不符。
  张谦身着绣雁官补绯袍,头顶乌纱帽,他屈指敲案时袖管却因此举缩短半截。
  蓦地,张谦昂首,恰与祝好的视线相撞,他停下敲案之举,祝好见他侧卧堂案的掌心生有厚茧,祝好颦眉思忖,却见张谦仍眈着她,张谦眼眸深长,如凛冬坠雹,祝好下意识埋首望地。
  张谦位列此城长官,府中虽未娶妻,然姬妾佣仆之众,倒不必自行作务,再者,她可从未听闻张谦有习武之兴,既如此,他的手茧因何而生?
  内堂再次陷入沉寂。
  衙外围观百姓齐生疑闷,今日合该上演一出惊天骇地的好戏,眼下怎的这般清净?
  众人皆在猜度张谦何时开审,忽而听他道:“尤蘅于昨日协府衙寻得猎户曹资与尤琅尸首,当夜已遣人将其尸送至裴大人的居所,大人特命随携仵作亲验,奈何裴大人一众住地较远,今日行途又遭歹人袭扰,虽未闹出人命,然随行下属及女眷患有伤情,因此,尸证未及如期呈堂。”
  “等等!”尤衍惊道:“你说谁?!谁把我爹的尸身呈交给了京官?不是衙役所寻?怎的好端端变成阿蘅所寻了?”
  “尤二公子为寻父尸煞费心机,此举尽为尤氏你着想,有此贤弟,其乃大幸。”
  尤衍不解,“此行为我?”
  “尤氏,你可蒙冤?”
  “草民自当受冤!更不知祝、方俩人何故诬告草民!”
  “既如此……”张谦注视尤衍,忽而笑道:“及早寻得尸证,方可洗尽冤屈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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