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37节
四周静得只可闻风刮过枝叶的沙沙声,她竟走火入魔到忘却宋携青尚在,为打破此时尴尬的处境,祝好没话找话道:“那本淮仙录,我闲极会翻翻,日内也略读了些正史,只是其间有关你的笔墨少之又少,再则,记载的与淮仙录稍有不通之处,我一时难辨其中的虚实,我绝无套话的意思,无非跟看话本似的,一日不知结局一日不是味儿……”
宋携青盯着她髻上一步一晃的海棠步摇,迷蒙的月光打在女子姝丽的侧颜,他追思祝好仔细呵护长明烛的模样,那样小心翼翼,谨严且板正,以及将才没由来的一嚎,她竟有些可爱么,宋携青侧身一笑,回身时,一如往昔般正色,“有话直言,何须起兴。”
她想要了解他的过去,今日宋携青的心情貌似不错,于是,祝好仗着胆问:“我见淮仙录记载,淮民将你杀害,你……身受肢解之刑……”
“我是自戕。”
平铺直叙的四字却教祝好的一颗心直坠,她旋身,一眼不错地眈着他,祝好满面不可置信,“自戕?!”
宋携青神色从容,仿若话中之人并非自己,“恩,不过,身首异处、肢解是真。”
祝好的声音不可抑地发颤,“何故自戕?”
他如实回道:“了无生意。”
平静得犹如无风之地的湖面,他尽是如此,好似任何事、任何人,无一能令他的心湖起伏,祝好不禁以为,站在她面前的并非有血有肉的生灵,而是一滩近乎枯涸的死水,她恰如妄图将死水拂起的,渺不足道的习风。
她如鲠在喉,一股无名怒火中烧,“仙君倒是作践性命。”
宋携青乍闻此言,实在不明白她的蕴意,待他品出些味来,小娘子早已敛裙行远了。
他闪身到她跟前,祝好对他视若无睹,正想绕行,宋携青却拽着她的一只腕,欲说还休。
他两唇翕动,攥在祝好腕处的指节被她拨开,宋携青望着她愈见渺远的身影,他面上的冷峻之色近乎消融于晦夜。
夜风已止,折哕斋内的一汪小池却波澜不息。
自相识以来,她还是头回与他置气。
第45章 认栽
她,又如何?
四月中旬,淮城仍旧夹杂着初春乃至末冬的侵寒。
祝好推开房门,映入眼底的便是宋携青闲倚在石榴古树遮阴的摇椅上。
宋携青侧目,小娘子脸色惨白,是连胭脂水粉都难以遮饰的倦容,她身着一袭鹅黄云丝长裾立在天光下,薄晖透裳,隐约可见她纤瘦的胳臂,情知此裳单薄。宋携青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直至妙理抱着披风追出屋,为她仔细披上、拢紧,宋携青方将两眼从她身上移开。
妙理为祝好抚平领口,忙不迭奔至小厨房将放温的药汤端来,“姐姐,今日天寒,药中添了一味细辛,作保暖驱寒之用。”妙理低眉垂眼,嗫嚅道:“姐姐今日比之以往更是体虚……就不能在家中安歇一日吗?”
祝好一口气闷下药饮,她轻抚妙理的额鬓,“好妙理,我没事,只夜半疼了一会儿,现已无碍了。”她唯恐妙理担心,忍着小腹残余的酸胀感,提着裙摆在妙理眼前欢蹦乱跳,不意一个趔趄,她倾身扑进妙理怀中,二人笑作一团。
夜半癸水忽至,疼得祝好寝不成寐,她又在妙理身侧转了个圈,笑言:“好妙理,姐姐不曾哄骗你吧?瞧瞧,我真的没事。”祝好将空碗递还,“若你得闲,将前些日仲春堂送来滋养身子的药补送几服到施家罢,辛苦你跑一趟。”
半月前,施毓从阶上跌下,扭伤多处筋骨,为此,施春生尚未返京,只不过,施春生因照料施毓之故,自游神后,二人晤面的机会寥寥无几。祝好想着,老人家用些滋补的汤药准没错,待她衣楼事了,正好拐至施家探望。
妙理笑吟吟道:“有幸得姐姐倚重,怎会觉着劳累?姐姐放心,我等等便给施家送去。”
妙理固然希望祝好在家中休憩,然而自知拗不过她,妙理只得接过药碗,回小厨房清洗。
祝好瞧着小姑娘忙碌的身影,嘴角不由一弯,妙理倒是越发地能牙利齿了,尽说些好话逗她开心。
祝好收回思绪,挽着披风向前,离宋携青只几步之遥时,她偷觑了眼,未承想,他也在这当口望向她,祝好身子一僵,她忙着别开视线,举步间不咸不淡道:“仙君,早。”
分明是在问安,却是极尽冷淡的腔调,宋携青笑笑,近半月,除却每日清晨的问安,她几乎未同他说过只言片语。
此前,她虽然也会以“仙君”称之,大多时候却是存了挑逗的意味,这半月来,她看似问安,恭称他为“仙君”,实则恨不能将他推到八百里开外。
不远处的妙理自是将二人的行举收入眼底,她知姐姐与宋公子已然复婚,这阵儿也不乏瞧见宋公子穿行内院,姐姐上月更是为宋公子拾掇出一间邻屋,思及此,妙理实在难以通解,既已鸾胶再续,何必分屋就寝呢?
妙理虽未听清二人之言,却不难看出姐姐待他分外冷情,莫不是……吵嘴了?她自然不喜这位宋公子,就算与姐姐重修旧好,也难讨姐姐欢心,这样的男人又有什么能耐?
……
当祝好步入琼衣坊的大门,楼中已有不少小娘子在此择衣了,自琼衣坊重张,此楼的生意倒是如愿日趋回暖。
众集之地,百舌之声,更是刺探各路消息的宝地。
祝好侧耳细听,论的正是谢家大娘子与情郎私奔之事。
“嘶,没承想谢家大娘只出奔一日便回了?据说……她今早还家时,浑身透湿!也不知是跌进哪里的水潭,该不会是被那穷书生骗钱骗色,末了,被情郎踹沟里了吧?”
“你这听得不够仔细!谢上卿哪里是被情郎踹沟里?是……情郎死了!来衣坊的途中,我刚瞅见她被府衙的官爷领走问讯呢!”
此言一出,众人连连惊呼,供客人更换裙裳的里间步出一位翠衫小娘子续道:“嗳!可巧!我二哥在府衙当值,略知一二!道是谢上卿与穷书生私自搭乘月泉码头的一艘商船,撞上水匪劫掠,不知怎的,整艘商船只书生死了,哎!月泉码头……好似去年也生了起水寇行劫之事?竟将其中一位商户的布匹全全掠走!一匹未剩!”
耳听此处,祝好手中的布匹滚落在地,声音不大不小,惹得一众小娘子纷纷侧目。
“呀?怎么一个个姑娘,不在仔细比对衣裳,尽围在一处说道什么呢?”
众人将注目齐齐转向言声之人,但见此人撩帘步入内楼,她身穿上等花鸟纹夹缬丝织锦,祝好只一眼,心下已是大骇。
一众杵在原地,只翠衫小娘子迎上去,满面堆笑道:“祝夫人。”
祝好挑眉,祝夫人?
淮城祝姓,寥寥可数。
段湄洇没给翠衫小娘子什么好脸色,她径直朝祝好行来,自顾自地握着她的手,“小表姑?”
翠衫女子吃了瘪却不发作,只默默退至一侧。
祝好身感不适,将手抽回,“我识得娘子?”
女子簪金佩玉,身材丰盈,显然是一副贵夫人的娇儿模样,浓妆艳裹之下,然眼底青云集拢。
段湄洇声调微扬,意有所指道:“祝亓年关新迎的正妻。”
祝好上下端量段湄洇,她沉吟不语,此事倒不曾听闻。
她与祝亓不大亲,何况,因旧年自南郡购入的织锦遭“水匪”劫掠一事,祝好的心头始终有一根倒刺搅弄,想来祝亓因其母下狱一案,只恨不能将她掐死,俩人虽是表亲,却不相往来,反倒是眼前的这位“表嫂”不明就里地往前凑,这是个什么意思?
“何须如此相称?唤名遂可。”祝好神态自若地扫眼段湄洇身上的裙裳,长睫半掩的眼底有光掠影,“夫人今日可是为择衣来此?奈何柳掌柜尚在二楼忙叨,若不嫌弃,我可为夫人着眼一二,不知夫人身上的丝织锦出自哪家作坊?瞧着倒是非同寻常,琼衣楼只怕稍逊一筹,唯恐令夫人白跑一趟。”
段湄洇抚摩裙面,手指轻弹,“不过是夫君顺手赠的,至于来处……”她抬眼留神祝好的眉尖眼尾,试图从中窥得异样,可近前的女子却将她防得风丝不透,段湄洇扯扯嘴角,“夫君不曾相告,湄洇身作妇人,更是不通此道……”
她婉婉一笑,“那么,烦小祝为我推介衣裙式样了。”
祝好回以一笑,她引着段湄洇朝里走,琼衣坊内楼敞阔,不同式样的裙裳多是分隔列展。
段湄洇略略一览几件间裙,猛不丁捂着腹部艰难道:“小祝……我肚子疼,不知家里的贱奴给我吃了什么不干净的饭菜……哪儿有茅房?”
祝好顺势扶着段湄洇,本想乘机掀起她的衣袖,却被段湄洇手急眼快的压住,祝好从容一笑,搀着她往左侧的曲廊徐步,“夫人,这呢。”
二人行经曲廊,步至一方空场,旁侧的一汪花池深不见底。
祝好松开段湄洇,她后退两步,指向一侧道:“绕过花池,前房便是。”
“谢过小祝。”段湄洇颤巍巍地往花池绕去,方临池畔,她再度捂着小腹面露痛楚。
祝好并未上前,左右已告知她具体的所在,又何必自讨苦吃?
段湄洇动作间,偏将里袖翻出半截,祝好心头一跳,奈何只是飞快的一晃,祝好看不大清。
她斟酌一二,阔步上前,祝好扯过她的一只手臂,这次她没给段湄洇反应的时机,祝好径直撩起她的袖沿,不论织锦的正反面,纹样皆是一般无二。
寻常织锦的反面纹样多是不成形,或者不及正面的要清晰精美,然而,祝好上年自南郡购入的恰是双面皆织纹样的锦匹,因此,正反皆可裁衣。
再者,花鸟纹虽然常见,可南郡商人卖给她的却非普通的纹样,其鸟五彩翎羽,其花含苞未绽,南郡商人曾言,其纹独特,唯售一次,是以,区区十五匹行将三百两,段湄洇身上穿的织锦不只与她遭水寇行劫的纹样相同,而且两面皆织其纹,偏生她是祝亓之妻,世间怎有那么多的巧合
?
当务之急,还需设法取得她身上的织锦,当年她不曾找祝亓对质,只因难集证据,想来眼前的女子压根不明其间的利害,不若段湄洇怎敢穿着此锦裁就的裙裳在她跟前招摇过市?
段湄洇眼底微暗,她猛地推开祝好,放声责问:“你干什么这般用劲?弄疼我了!怎么,如今见阿亓钱过北斗,宠妻备至,你便开始追悔昔时不屑嫁他?月泉码头……”
段湄洇眼跳心惊,祝好的身子竟似无骨般在池畔摇摇欲坠,她方才……根本没使什么大劲!
……
池荇携着上界的琼浆玉液与一对三足爵叩响祝宅大门。
临水亭台,他顺手为宋携青斟满佳酿。
宋携青仰首浅啜,问:“她有消息了?”
池荇缄口无言,宋携青了然道:“苦寻至今,仍不见其踪,应是她不愿见我。此后……也不必寻了,安知她还是她?我还是我?”
“还真教你猜中个七八分,虽知你的母亲是花草植类小仙,不过呢,绝非无阶无神职的寻常散仙,她有能耐隐匿身份与行踪,方连父神也无迹可求,再则……”池荇喟然长叹,“我家母亲,亦不愿他寻。”
宋携青表示理解,他的父亲与池荇的母亲早已结为夫妻,只因阴差阳错地奉天帝之命下界福泽济众,失却记忆及神力的他方以凡人之躯与他的母亲结亲,殊不知,二人皆非凡身。
“不过,寻定然是要寻的,你要死要活的,除却你母亲之事,你还有什么想活的?只是……若非你母亲自愿露面,恐怕还需不少时间,是以,你若一日未解天罚,岂知你安能活到那日?当务之急,我劝你,还是早日与祝娘子……”
池荇斟酌一番,仍道:“祝娘子,应当有些喜欢你。”
宋携青几乎是脱口而出:“她能喜欢我多久?”
话落,他心神俱失,宋携青侧闻池荇之言,不曾想着如何遮掩,更不曾想着阻遏她的情思,而是下意识地反诘——她能喜欢他多久。
未经情事,却不代表他对此愚钝。
左不过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他怎会窥不透她的心思。
祝好极少与旁的男子相处,宋携青以为,她眼下一星半点迷蒙的情意,无非是少不更事的错觉,再则,他又有什么,足以够得上她的喜欢?待时日一久,无须他人旁推侧引,她自然也就清醒了,因此,他从未想着阻遏她寸心那点虚幻无实的情思。
然而,他却自乱阵脚。
看似简单的一句反问,内里却似酿着陈醋。
上回行足琴瑟宫,宋携青自松樾幻出的红线窥得,她此生,命定与施春生天生一对。
……施春生配她却是稍逊一筹,他家贫如洗,身患遗代隐疾,也没个好营生傍身,所幸她自己争气,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在此之前,为人时不以为意,甚至嗤之以鼻的情丝不知何时如一条破土的枝蔓徐徐攀上他的心墙,他原以为不过是一株随时可以扼断的新芽,然而,当旁人问及,他才发觉并非如此。
池荇锁眉,宋携青神色自若地迎上他的视线,却失手将一侧的酒爵打翻了。
周围静得只可闻玉液沿着案角扑打在青砖的声音,池荇的指尖抵住案上骨碌的三足爵,他难得正色,沉声问:“阿琅,何时开始的?”
他问得并不直白,甚至于可谓含蓄,可宋携青绝非傻子。
宋携青微抬手指,几案漫延的酒浆逐渐凝成水珠,他屈指,水珠浮于中空,一瞬汇聚,倒灌入爵。
何时开始的?
宋携青轻嗤,“你可还记着方才饮下几口酒?可还记着昨日睡了几个时辰?”
“言下之意。”池荇抬抬下颌,笑言:“携青君,可是认栽了?”
眼见宋携青已将打翻的酒水尽数凝拢至三足爵内,池荇追思宋携青与祝好行婚之日,他曾出言打趣儿试探宋携青,彼时的宋携青面色不改地说了句“若我倾慕她,我自会认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