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蕴他仙骨 第51节

  祝亓接收四面八方投来的注目,尤其是段湄洇的一双柳叶眼,宛如埋有
  两柄尖刃,行将戳穿他的心脏,她的眼里,哪儿还有往昔的浓情蜜意?
  自己此去,不是死,便是同母亲一般锁身牢狱,终生不得释吧?
  他望向段湄洇隆起的小腹,所幸……哪怕他死了,还有一子嗣,段湄洇眼底的幽怨是在怪他丢下她母子二人么?
  祝亓破颜一笑,在马背上朝段湄洇招手,马背本就不稳,他而今血虚更是难于维系稳当,祝亓直直跌落在地,扬起一阵沙土。
  他匍匐低首,吃了满嘴的灰,一双绣履阑入他的视域,抬眼间,段湄洇稍稍矮身,捉着他的手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过了明日,她将好五个月。”
  祝亓大喜过望,“我得为儿子取个好名!取个好名……”他喃喃道:“阿洇,为他取什么好?你会好好把他生下来对不对?他可是祝家唯一的子嗣!阿洇,你说!你会把他生下来!你说啊!”
  他声音渐虚,“唤什么呢,祝……祝……”
  眼前的女子将他沾泥的手甩开,段湄洇扑哧一笑,“谁告诉你,她姓祝?你个才尽词穷的白丁,又能取什么好名?”
  她贴近祝亓的耳畔,只以二人方可听见的声音道:“你还不知吧?褚知见是我表哥,而我腹中的孩儿,哪姓什么祝?”她怪笑着斜睨祝亓干瘪的胯,“你成日沾花惹草,却不见得子,怎么,觉着自己灌了几副猛药,就奋起勃发了?”
  段湄洇隔三差五地浪游祝亓抑或褚知见的枕席,时时今儿个祝,明儿个褚的,她哪有十足地把握是谁的子嗣?
  虽如此,她仍是抚着小腹,笑言:“她姓褚。”
  “不过,你也别忧心,什么叫祝家唯一的子嗣?你表妹祝好不也姓祝?”她哀哀短叹,话锋一转道:“你可记得,是从哪儿将我带回的?京都医药大家周氏的医堂啊,你个鼠目獐头之辈,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你背弃小姐?背弃周家?若非为周家翻案……我早将你捅成筛子了。”
  “祝亓,你且瞧,明堂之上,尚有数桩要案等着你。”
  祝亓两颗凝在段湄洇身上的眼珠近乎爆出眼眶,她连退数步,掩身衙役一侧,免得祝亓癫狂伤她。两名衙役上前,将祝亓抬回马背,岂料他不从,祝亓神似入邪,手脚乱蹬,指着段湄洇大骂。
  段湄洇眼角垂泪,悲咽道:“夫君不认阿洇了吗?”
  “贱蹄子,还在……”他再度自马背滚下,祝亓猛咳黑血,“还在装模作样……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荡……妇!”
  下一瞬的情景令众人顿足失色,只见祝亓的须发大肆脱落,面上龟裂,寸寸溢血,他的眼珠迭出眼眶,拖曳两缕血线轱辘在黄壤,祝亓浑身浸血,四肢七扭八歪,皴裂的肌肤升腾焦烟。
  众人仓皇后退,此景着实诡异,祝亓宛受鬼魅夺舍。
  池荇遁形一侧,祝亓因弑神身受反噬,他捅宋携青的那刀说重也重,说不重也不重,不过……弑神,还见了血,祝亓不单身陷死地,且在临死之际,将饱受折磨,教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神祇不可滥杀凡人,可若凡人先手弑神……
  池荇挑眉,宋携青挨刀的用意昭然若揭。
  ……
  天宇泛青,一夜过去,妙理仍未醒,宋携青亦倚岩壁小憩,祝好起身活动筋骨,除去后脑隆起的小丘一抽一抽地疼,身上倒是没什么不适,臂上簪子刺的血口只要不磕碰,几乎不作痛。
  忽地,她侧闻极轻极轻的窸窣声,回首的同时,一只银蝶已然落在她的肩头。
  说起来,她已有一段时日不曾瞧见银蝶了,祝好原以为在自己七老八十前是不会再见了,毕竟……她先前之所以能够看见阿吟,只因自己将死。
  思及此,祝好原本透亮的一双眼渐渐蒙上一层云翳。
  “翩翩,我前来,是想同你辞别的。”银蝶声色轻扬,“沙荒已过,我要离开啦。”
  “此前因着沙荒不得离开宅第的庇护,而今沙荒已过,我得以往还四海,终得还家,我……也想起了生前的所有,连同生时不知的过往,我也得以知晓。”
  “翩翩,谢谢你。”
  祝好微愣,“……谢我?”
  银蝶扑腾两翼,“若非你的存在,人神定然不会驻留宅第,为我等游魂设一天成屏障,所以,归根结底,我还是得谢谢你。翩翩,我已在阳世逗留飘飖百年,不是因沙荒不得近,便是在风雨飘摇的行途忘却一切,这一次,我不会再忘了,也不会再因沙荒却步,我会好好归乡,了却心头遗憾,轮回转世。”
  “阿吟,何须谢我?我什么也没有做……”祝好宛然一笑,到底未能压下眉眼间的心事重重,“不过阿吟,恭喜你想起来了,愿你早日归家。”
  银蝶自她肩头腾飞,它环绕祝好翩跹,“嗯……一桩桩一件件都想起来了。”
  想起兄长惯以严词厉色庇护她,想起兄长将她斥逐梅家只为一人扛下叛乱的罪名,想起祖母为了梅家跌在白玉阶,连带将命跌了进去。
  还有清让,她自幼定下姻亲的夫婿,他教她舞刀弄枪,自己却弃武从文,不再碰刀枪分厘,昔时意气飞扬的苍平侯弯下脊梁,屈膝在昏君脚下苟全,梅怜君想起,他亦是如此卑下的落跪公主府,恳求祖母将她托付与自己。
  洞房花烛,一柄红缨枪挑起她的喜盖。
  黄沙漫卷的关外,他佯装追妻,只为护她离开,他毫无保留地将五千兵卒委任与她。
  清让知她在赴一场死局,所以在离别之际,他问:“你若不测,可否以我夫人的名义……与我同穴而葬?”
  她难得肯施舍他笑靥,“我死了,你又没死。”
  他不以为然,“总归有那么一日。”
  她不语,许久,风沙润眼,“清让,手。”
  黎清让乖顺地伸出手,梅怜君捉住,顺势抚上他的掌心,她触及清让虎口、指节粗粝的厚茧,当是习武之人操剑所致,怜君了然一笑,却不答他所问,只身披戎衣提着红缨枪与五千兵卒在滚滚流沙中绝迹。
  她死后,化作魂魄浮游天宇,亲眼目睹兄长、祖母一一长逝,黎清让为帝王挡刀,借假死换亲族安生,他偷渡尸横遍野的霞阳关,怎奈埋骨沙场的兵卒数以万计,清让迟迟未寻得她的遗骨。
  远自淮城赶往的还真见黎清让跪在黄沙中徒手刨尸的疯魔模样,平淡道:“应宋琅相托,一路驱霆策电,奈何还是晚了一步,苍平侯,节哀。”
  他栖身边关年复一年,尸首开始腐化,风驰云卷,在他眼底化作寸寸枯骨,黎清让跪在尸骸之中,一跪就是一辈子,他不顾流沙席卷,不顾两手糜烂,他鬓角斑白,倾尽一生将霞阳关的所有尸骨一一收殓归葬,黎清让自怀金垂紫的小侯爷成了个弊衣疏食的殓尸人。
  时移年久,他分不清妻子的遗骨,只好将自己埋于万骨之中,随着年岁一齐风化,终了,变作一抔黄土。
  万骨立碑——云葳将军。
  她岂能以家妇之称立碑?黎清让白日殓骨,子夜镌碑,梅怜君效死疆场,倾力护佑霞阳百姓,他怎配、怎敢独占她一人之名?!
  他只求做她的碑下草,见她受万民祭拜,万古不磨。
  祝好目见银蝶倾洒晶莹的珠玑,外头的劲风直捣窟穴,将银蝶的形影拂淡,它哽咽道:“翩翩,多多珍重。”
  待最后一字入耳,银蝶乍消。
  祝好的手心留有银蝶残余的一滴莹珠,她指尖轻触,莹珠化水自指缝淌下,祝好触景生情,心间一阵酸楚。
  悲
  怆未褪,祝好耳闻穴外传来步履声,只见五六个男人弓着腰入穴,其间一位丰标不凡,明明着一身素衣却似蕴着华光,眉宇间竟与宋携青有几分神似。
  一时间,除却此人,其余昂首阔步的男人通通顿足,不但神态僵滞,胸脯也不见起伏。
  池荇一双眼落在祝好的身上,笑说:“依照人间的称谓,本君理当唤你一声弟妹。”
  话音方落,穴外扬起一股子疾风,濯水闪至里头,二话不说地摇了摇宋携青的肩,“快起来!你媳妇被欺负了!”
  祝好耐着后脑的抽痛仔细端量身前之人,此术她熟悉,当初宋携青来劫亲时,尤家的奴仆亦如眼下一般纹丝不动,她留意池荇与宋携青五分相像的眉宇,心下不免有疑,她未曾听闻宋携青除却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哥哥。
  池荇一瞥倚壁而憩的宋携青,“他暂失神力,本君让他睡,他就得睡。”池荇好笑道:“话又说回来,小鱼妖,本君何时欺负弟妹了?”
  濯水一臂拦在祝好身前,“瞧你这一脸不怀好意的模……”
  言未尽,濯水也同旁人一般形如雕像动也不动,祝好面露忧色,反手将濯水护在身后,池荇挑眉一笑,“不必担心,本君不要你二人的性命,特别是你,本君还需护着呢,否则,携青君醒了可是要与我同归于尽的。”
  “本君本不愿插手你们夫妻的家事,谁教本君的弟弟实在是让人悬心吊胆啊……更不知他还会背着我与父亲做出什么壮举。”池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弟妹,你可知自己为何还能瞧见游魂?为何携青非得娶你为妻?又为何,你们成了婚,互相拥吻,他身上的咒缕仍未拔除?”
  “倘若不知,也无妨,本君一一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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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对啦,是
  还(huan)真[撒花]
  [爆哭][爆哭][爆哭]写这章的时候一颗心在为阿吟与清让跳动
  第58章 躁动
  “嗳?你们听说了没?那什么祝亓是抓着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啊,奇离古怪地死在半道儿了!而且……死状可怖!就跟……”
  “就跟中邪了一般!浑身没个人样儿!汩汩往外冒黑水嘞!”
  “我是真没想到,祝亓与他那娘竟没一个好货!京都周家的医堂也是他动的手脚!就连水匪劫盗的案子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哦,还有!当初祝娘子险些命丧火海,也是他做的!”
  “定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因此降罚于他!”
  段湄洇一手抚着小腹,一手提着轻装,她深呼一口气后,还是决定推开宅舍的大门,围在外头议论的淮民一看是祝亓的小妾段氏,纷纷闭了嘴,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将视线一齐落在段湄洇隆起的小腹上。
  段湄洇不曾抬头,只一味盯着自己绣鞋上的珠花,她灵巧地避开一众,怎奈有一老妪喊住她,“哎!你背着包袱是要上哪去?”
  她正想怒喝关你屁事,老妪却将一枚热乎的鸡蛋塞入段湄洇的怀里,“远不远?路上饿了就吃俺家老母鸡今早新下的蛋,瞧瞧,现在的小姑娘怀着身子也不知好好养着……你们这些个年轻人啊……”
  一位扛着锄头的大伯上前,“你夫君犯了事,也教你不好过!祝亓小儿真不是个男人……”他用手肘一拱身侧的年轻女子,“你看,爹爹咋说的?找男人准得擦亮眼!断不可稀里糊涂地就嫁了!”
  段湄洇顿觉鼻酸,她眼见周围聚集越来越多的淮民,或是替她不平,或是咒骂祝亓,段湄洇咬紧牙根,低头的同时,泪珠打在地面,她狠狠道了句:“多管闲事。”
  “唉呀……你们瞧,事到如今,段氏还在为自己的夫君难过呢?祝亓真是害人不浅!平白拖累这般好的小娘子!”
  她才不是什么好姑娘,段湄洇走在城关的官道上,她将捂冷的鸡蛋剥开吃了,残阳挥洒一道浮光小径,段湄洇的两眼被落照刺得发昏,她只能依稀瞧见前头的小土坡上立着一道人影。
  熟悉又陌生,更教她心生愧疚。
  人影阔步走向她,待段湄洇看清来人的五官后,她将将憋下的泪意如洪流破堤般地夺眶而出。
  褚知见轻抚她的侧颊,“阿洇,怎么哭了?可是被我吓哭的?阿洇,仔细瞧,我不是鬼,你莫哭。”
  段湄洇咬着下唇端量眼前之人,她试着抚摸他的眉骨,段湄洇的指腹触及他温乎的肌肤,她在褚知见的胸脯发狠一锤,“表哥……”
  她与儿时犯错一般,死死低着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阿洇,你为了常在祝亓的身侧便于拿到当年的账簿,为了寻找周家被祝亓调包药材的赃证才托我接近的谢姑娘,我佯作绑架她,想以此搅黄她与祝亓的亲事,好为你巩固在祝家的地位,谁知正好撞上祝亓的私谋?可是这些,虽是你的主意,你却不曾逼迫我做啊,一应种种哪样不是我自愿的?阿洇,手脚长在我自己的身上,我敢做敢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是阿洇引着表哥走上一条不归路,也是我险些害表哥丢了性命。”段湄洇抬起一双泪眼,她哭起来很是惹人爱怜,这也是她百试不爽的手段,唯独这一次,她是真心实意的为身前之人垂泪,“谢上卿带上堂指认祝亓的人证是表哥么。”
  褚知见为她将眼角的泪渍拭去,他颔首道:“我跌入苍泽,是谢姑娘救了我,将我养在施家。”
  “虽说谢上卿此人我不喜,祝亓也非良人,可的确是我有愧于她,我为着一念之私,有毁姑娘家的清誉,我再如何厌弃谢上卿,她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段湄洇顿了顿,笑说:“表哥,这才是我。”
  褚知见搓揉她的发顶,忽而道:“此去是京都的方向吧?”
  “嗯,小姐一家总算洗清了冤屈,出了牢狱,我想见见小姐,还有……”段湄洇遥望远方,她扯出一抹笑,“没什么。”
  她坏了谢上卿的清誉,害得祝娘子失足花池,久病不愈。她虽然不曾杀过人,却也干了不少坏事,再比如,煽惑褚知见假绑谢上卿,她虽然不大了解谢上卿,不过她清楚谢上卿对绑架一事不会善罢甘休,段湄洇不想再错下去,也不想实打实的成为“恶人”,褚知见本就受她指使,她要在谢上卿报案前自行归罪,好将他撇干净。
  但她,绝不会告诉褚知见。
  她不爱他,仅仅只是不愿再亏欠此人了。
  段湄洇抚上自己的小腹,但愿这个孩子能为她免去些刑罚。
  “阿洇,坡下的车舆是在等你吧?”褚知见在她身前屈膝,“走了一路,累不累?你怀着身子,表哥背你过去,就像……儿时一样。”
  当她伏在褚知见的背上,段湄洇才真正地意识到,他瘦了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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