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67节
宋携青挑眉,“他如何欺负你了?我帮你揍他。”
祝好扑上来,带着酒香的呼吸拂在他的颈侧,“我才不同他白头偕老哩!他……他!他压根儿不是人!压根儿不会变老,只我会老!待我人老珠黄,两鬓斑白,指不定他去祸害旁的姑娘……他!他坏得很!宋携青没法子同我白头的,只有我会白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了……”
怀里的温暖与心底漫上的寒意相互撕扯着,宋携青沉默许久,吐出一句话:“他果真坏得很,该杀。”
他忽然扣住她的后颈,在泪痕未干处落下一吻,指尖流光乍现即隐,“翩翩,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祝好长而密的眼睫轻颤,醉眼渐渐清明。
眼前哪还有什么细心哄着她的玉面郎君?只见雪中立着个白发老叟,生褶的面上堆着岁月风霜,虽则仍可窥出旧时的一二风骨,姿容体貌很是不俗,也不防祝好被他惊得急退数步,踉跄着栽进雪堆里。
她生生呛了几口雪,宋携青将她从雪里挖出来,祝好又踩着醉步连连后退,“你走远点!你……你好丑的,我不喜欢。”
宋携青:……
碎雪沾睫,恍惚间,祝好瞧见冰花在眼前打着旋儿,待揉去眼中飘渺的浮光,那老叟竟化成个英英玉立的俏郎君了,祝好醉步上前,踮脚凑近映着月华的俊颜,她抚上宋携青喉结上的红痣,醉醺醺道:“咦?你怎的有些像我夫君呢?”
宋携青在她跟前蹲下身,引着祝好抚上他的面颊,他趁势吻着她的手心,问她:“有没有可能,我正是小娘子如假包换的夫君?”
“休想骗我。”祝好想抽回手,宋携青却拽得更紧,她急了,抬脚胡乱往他的靴上跺,“他才不会那么早回家,你个登徒子还不放开我!若我夫君知晓……”
宋携青玩心骤起,他就势将人往怀里一带,玄黑大氅裹着二人,他的指尖勾着她腰间的丝绦结扣,一只手攀上她的背脊,温热的唇擦过祝好的耳垂落在她的颈上,那人轻笑:“你家夫君若知晓,待如何?”
“他……他会杀了你的!他……他凶神恶煞的!上回有个
贼人摸我手,我夫君他操起扫帚追了人家三十里地!”
她低低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祝好直觉天旋地转,那人将她打横抱起,祝好被迫撞进一双幽长的眼,他问:“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祝好想也不想,“登徒子。”
颈上传来细微的钝痛,宋携青摩挲留在她颈间的一瓣粉痕,“翩翩,我是谁?”
她闷哼一声,“反正不是宋携青。”
祝好被他圈在怀里堵着唇,齿关内一阵翻涌,她憋得耳红面赤,祝好攥着宋携青的衣襟低喘,复又听他问:“我是何人?”
“宋携青!宋琅!”她冷哼,补道:“我的小白脸夫君,你满意了?”
“你怎的又来了?谁准你入梦的……”祝好使劲捶打他的肩,“出去……出去!我才不要梦见你……”
宋携青顿步,不只是因她此言。
脚下的雪地晕开无数朵红梅,他裸露的肌肤寸寸皲裂,伤痕缭绕黑烟,皮肉滚着血外翻,宋携青忙将祝好放下,旋即在她眉心轻轻一点,下一刻,祝好半倚着阶沿昏昏睡去。
朱厌的利齿在他的经脉中种下毒焰,宋携青的五脏六腑被渐渐蚕食,他唯恐污血沾上祝好,踉跄着退开数步。
飞雪簌簌,方才亲昵嬉闹的二人如今却隔着一尺之距。
宋携青隔着风雪描摹她的眉眼。
她比起两年前身量高了些,也圆润了些,眉色却描得淡若远山,纤长的眼睫在绯色的面颊上投下阴影,如黑蝶落在睫上翩跹,祝好的唇微微抿着抹笑,眼尾的胭脂晕染如粉瓣,因方才二人的嬉闹,她的云髻散着几缕青丝拂在颊畔,衣领斜敞处隐现他留下的几瓣粉痕,祝好疏懒的倚在阶上,恬静如画。
她头上有枝梅开得正艳,梅枝攀着黑瓦,缀着一星半点儿的莹雪,梅瓣闻风落在她的鬓间,更添三分颜色。
“翩翩,我此次回家,瞧见的是梅,很漂亮。”
可他眼底映着的哪是什么梅?
“本君管你什么花?携青君,你若再不回九重天疗养,怕是得交代在这儿。”池荇斜倚飞檐,信手折下一枝梅,“携青君不妨猜猜,你死了,可还有第二个宋携青甘愿自损修为为她续命?”
宋携青抬眼,冷冷问了句:“我容你折花了?”
池荇正待一嗅梅香,闻言身形一顿,他只得掐诀将梅枝接了回去。
眼见他的好弟弟面色稍霁,池荇不由回想他方才瞧弟妹的眼神,那叫一个缱绻,柔得似能化雪化冰,怎的转到自己这儿,就如水冻冰似的教人心寒?
宋携青又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似要将她的眉眼镌入心底,直至又一瓣寒梅落在她的髻间,他才决然道:“走吧。”
池荇施施然起身,衣袂翻飞间已自檐角翩然落地。
宋携青纵步往外,却见两团严实的毛球堵着去路。
昔年的胖黄狗已成了只威风凛凛的护家犬,往门槛一站雄赳赳气昂昂的,黑白两色的瘦弱小猫如今已是一只圆滚滚的大肥猫了,正应上圆圆此名。
一猫一狗蹲守门前,宋携青在两团毛球的脑袋上各揉一把,“慈母多败儿,你们阿娘可是喂得太多了些?”
团团圆圆一听耷拉着两耳,垮下毛尾巴,蔫蔫地扫着积雪,哼哼唧唧的,活像在骂他。
……
不过一夜,积雪消融净尽,庭院里的红梅新绽数枝,风起间满园飘花,祝好睁眼时,恰见一枝红梅探入雕窗,在细碎的光影下摇曳生姿。
她抱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时而如灌浆糊,时而如浸冷水,不过转念一想,此二类倒也没差了。
祝好压在温软的被褥上舒展手脚,她一连打了几个滚,脑中的糨糊这才慢慢散去,神思稍见清明。
昨夜……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蹦起,鞋袜都不及穿,直往门外奔突,然而才赤足跨出几步,脑中见鬼似的响起某人幽怨一般的叮嘱,例如什么出屋记着穿鞋啦,冬寒记着披衣啦。
祝好自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不情不愿地折回去趿鞋披衣。
待一身穿戴齐整,祝好推门疾步穿过游廊,在门厅前逮着打理花草的妙理便问:“他人呢?”
妙理手中的剪子一顿,一时也分不清她说的是男是女,是胖是瘦,“姐姐问的是何人啊?今日并未有客人来访呀,昨日……昨夜的宴客也都散了。”
祝好单刀直入:“你姐夫不曾回家?”
此言一出,身前的女子险些握不稳剪子,“姐夫?”
莫不是姐姐思念成疾,生了幻象?
祝好岂能读不懂妙理的脸色?她不再多问,强逼自己挤出个笑来,她拍拍妙理的肩头,打哈哈道:“没什么……我……姐姐睡糊涂了。”
她脚步虚浮地循着原路返回,祝好褪下身上披着的大氅,踢开趿着的冬靴,他既未归,她还装什么模样?横竖无人敢说她的不好!
行不出十步,祝好却又骂骂咧咧地折回,她猫着腰拾衣捡靴,复又穿上,她的身子被大氅包得暖烘烘,两脚也被冬靴裹得热乎乎。
祝好叉着腰直觉自个儿莫名,他归家与否与她披衣趿鞋有何相干?难不成宋携青一辈子不回家,她就一辈子不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了?他不回家,不盯着她,便可作践自己的身子骨了?换而言之,这般行径不正是在作践为她拼死争命的宋携青么。
行去间,忽闻冷香萦鼻,眼前垂下一束阴影,祝好仰首,当头一枝红梅顺着檐角折下腰,晃得她眼热心跳。
“翩翩,我此次回家,瞧见的是梅,很漂亮。”
是谁在她耳畔落下毫无厘头的一句?
昨夜之梦如一面破碎的镜子,怎么拼凑补缀也遗有裂隙。
……饮酒果真误事。
祝好捂着昏乱的脑袋蹲踞在地,电光火石间,一缕灵光飞掠过脑,她起身直奔里屋。
甫一入屋,便见窗下堆着些锦缎裹着的方匣子,上头压着一枝红梅。
祝好上前,两眼滚了烟似的酸涩,这般显眼的物件,她居然才发现……
粗略一数大抵有近十个,每一方匣皆用花鸟绢帛仔细裹着,系带上压着书笺,字迹比起上回却显得有些潦草。
他当真来了。
可他既然来了,为何急着离开呢?她昨夜醉得糊涂,还未及细看他,抱抱他。
心头好似有什么坍塌了,压得她喘不过气,祝好不知怎的,眼底忽然映出个浑身浸血的登徒子来。
原来屋内也会下雨,一颗颗如珠似的砸在书笺上洇散字迹,祝好忙不迭就手一擦,这下可好,书笺索性糊了一大片。
“宋携青……”她不干了,就地一倒,在地衣上滚了个来回,“你给我回家重新写一份……”
……
七曲桥畔的一方阔地外,素色的长绢纱在流风中飘曳,内里的一应陈设半掩半映,轻风断断续续地送来女子清越的讲学声,淮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到底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此地原是施家早年置办的书塾外场,荒废经年后,被淮城颇有头脸的的女商祝好盘下。
大伙儿原以为祝掌柜在商道上如鱼得水,兴致一起,想着聘几个夫子重张书塾,琢磨教习兴学,再者施家公子外放数年,如今已调任京都,虽只是个下品史官,可到底也是个京官了,届时若施公子回乡,凭着与祝掌柜青梅竹马的情谊,没准儿会来此讲学一二呢,这般一想,左近百姓纷纷盘算着将家中不成器的子弟送来熏陶熏陶。
谁知,祝掌柜却一一回绝了。
原由只一条,非因其子愚钝,亦非束脩寒碜,而是此女盘下此地本就不是奔着重张书塾去的,乃是闲时在此论些史闻志异,且十之八九皆与那堕仙宋琅相干。
成何体统!此女真真有败淮城之风气!
即便如此,倒也并非全无听众,只是一堂下来,按例摆着的十余张蒲团往往空着一半有余,不过比起几年前初设时的光景已好上太多,有时一日下来竟不见一人。
祝好望着堂下的七八人,有拄杖的耆老、及笄的少女,也有布衣书生,她不觉舒出一口气,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教
堂下人收好笔墨用具,自己则在堂上略略整理起案头泛黄的书卷。
抬首间,见几人掀绢欲走,祝好沉吟一瞬,仍是平声道:“成见一旦根生,便如古木盘根,纵使我立于堂上日日置辩,哪怕将铁证摆在众人眼前,他们也只会信己所信,而我之所以开设此堂……”
此言未尽,抱着书卷的少女扭头,她眼眸清亮,脆生生道:“即便开不出花,可种子也得有人播下,是不是呀?姐姐常对我们说的。”
依礼而论,讲学之人合该尊称一声“老师、夫子”,然祝好自以为才疏学浅,再说了,她虽偶在堂上略讲些应试之策,可多半专论宋携青。
她有私心,不当以老师称之。
当如何为宋携青洗去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她将脑袋想破,也没个所以然,在百年后的今朝此事近乎无解,或可视为“死局”,不只是宋携青,往来千古,前人几许,多少清流蒙垢?又有多少奸贼却将秽迹斑斑的史书洗成一清如水的青史?
可比起坐以待毙,她至少得先迈出第一步不是么?哪怕此法无异于蜉蝣撼树……
今朝洗不净的冤屈,百年之后或可昭雪,千年之后未必不能平反。
待她回神,堂内已空无一人。
暮色沉落,惊起一大片霞光晕染在峰峦,透过绢纱望去,却不大真切,只是一贯的迷蒙。
祝好正打算离去,指尖才触及绢纱一角,另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撩起绢纱,二人的指尖也在这一瞬相触。
此时的苍穹一半作水青色,一半作焰火红霞,而他正立在万丈彤云之下。
“翩翩,我接你回家。”
她笑着说好,转眼却越过他去瞧彤云万里。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
时值仲夏,暮色苍茫,妙理已备好晚膳,眼下正端着碟鱼食蹲在小池畔。
忽闻院外传来一二脚步声,便知是那两口子回来了。
抬头间,恰见夫妇二人手挽着手跨过门槛,妙理见姐夫皱着眉,她心头也跟着一紧,眼见宋携青已大步上前,夺过她手里的鱼食看了看,若有所思道:“前些日养在池里的红鲤不是被圆圆掏摸吃了么?我便换作养乌鳢,它生得丑,圆圆不吃,只是原先喂红鲤的鱼食也得一并换……”
妙理闷闷地“哦”一声,也不知姐夫自上月归家后怎的对鱼儿这般上心,可他到底何时才能明白清池就得养些锦鲤啦赤鳞鱼啦这些漂亮的鱼儿,既是养在院池,图的不正是赏心悦目吗!
如今倒好!池子里趴着几只黑不溜秋的乌鳢,斑纹丑陋似蛇,还不如不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