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蕴他仙骨 第92节

  此楼乃瀛宫的至高处,夜风也最为刺骨寒凉。
  太医署上空的星河被滚滚浓烟所遮蔽,江稚淡问:“朕所谓的手足们……可都酒余饭饱了?”
  江稚身侧立着个赤着上身的魁梧男人,满面的络腮胡与他臂上的虎头刺青为他更添悍厉,此人正是兰元,他禀道:“陛下,三日前囚于西宫的皇子公主饿至今日方才得了顿饱饭,眼下应当已捆缚妥当,丢进太医署的大火里了。”
  闻言,江稚扬唇。
  他凝着观星楼下愈演愈烈的大火,恍惚忆起自己回到瀛都的第二年,宫里伺候的宦官私下妄议他、轻蔑他,好巧不巧,一字不差地落入他的耳内,又是好巧不巧,不日父皇便要移驾行宫狩猎,怎么办呢?
  哦,烧了吧,全部烧死,统统烧死。
  他到底是以太子之尊回的宫,即便这些个贱奴再如何瞧不起他,明面上却不得不对他马首是瞻、阿谀逢迎。
  江稚假称身子不爽,将非议贬低他的贱奴召入寝宫伺候,他借迷香放倒一众人,甚至于掐准迷香的用量,待火光行将吞噬殿宇,这些个贱奴也正好转醒了。
  他目睹了一场人间极乐。
  眼底是那些人临死前惊恐扭曲的神情,他们在地上如虫蛆般扭动着焦黑的残躯,耳畔是不绝的凄厉鬼嚎,鼻端是肉脂炙烤的焦香。
  一时的沉沦,江稚倏然惊觉自己竟也困在了大火之中。
  他尚未登上帝位,尚未亲手将父皇在意的一切一一摧折,他可以死,绝不能是眼下。
  好在……好在阿临来寻他了。
  明明这个妹妹与他相识不过一载,竟不惜舍却自己,将他推出滔天火海。
  火舌一寸寸攀上江临——
  她为何救他?他有什么值得她以命相换的筹码吗?还是这世间……真有人仁善至此,甘愿牺牲自己么?
  江稚连滚带爬地扑出殿外,唤来宫人扑灭行宫的大火,她啊,只余下一口气,本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被大火噬咬得狰狞恐怖,他胃里翻搅,几近干呕,却因她以命相救的恩情,他愿屈膝跪在她跟前,试着为她流泪。
  妹妹气若游丝地睁开一眼,身上大抵已被烈火烘干了,她哭不出来,只颤巍巍地抚上他完好的侧颊,说:“阿稚哥哥没事便好……”
  她说,阿稚哥哥在他国吃了五年的苦头,怎能再生不测?
  何止五年呢?
  他忽地低低笑了,将逼出的泪逼回去。
  只一刹间,他恍然彻悟,所有人待他的好,只因他顶着一张与那人一模一样的脸,顶着那人的名,顶着那人生就是人上人的身份……还有老师,他不当是他的老师,而是江稚的老师,老师又何曾真心地认可过他呢?更何况,老师……看上的学生,从来也只是大哥吧?
  可明明他也是父皇连着血脉的孩子,阿临也是他连着血脉的妹妹。
  即便如此,他自出生便被父母弃若敝履,只因生双子为不详。
  凭什么偏偏是他?凭什么不能是江稚遭弃?
  夜风裹挟烟灰拂上他的眉眼,他终于从往事中脱神。
  直至今日,当年的一幕幕仍清晰地烙在他的脑中,而今再见蔽天的火蛇黑烟,他心内的某一处好似也被点燃了,血液开始沸腾、叫嚣,渴望着更多的杀戮。
  “动手吧,凡是活物,一个不留。”他居高临下地眺望行将焚作废墟的太医署,“火呢,也别急着灭,将今夜涉事的官员及其亲眷也一并丢入大火……对了,先教他们眼睁睁目睹自己的妻儿烧死,再将他们投入大火也不迟……”
  兰元应下,转身离去。
  独立于观星阁之巅的一国之君,方才从一段旧梦中抽身,转眼又溺于另一桩旧梦——
  他已记不清是在庆宫的第几个年头,只记着那段时日天上总不见云,亦不见日,唯有剪不断的连绵雨。
  他代一偷闲的狱卒为死牢里的囚犯送吃食,那人身无寸缕,肌无完肤,唯有臂上的虎头刺青尚且安然。
  而他,亦是一身伤。
  今日食盒里的饭菜比以往丰盛,想来是牢中之人的最后一顿。
  他也已饿了数日,至多不过喝些米浆,他趁着四下无人,偷偷用了些食盒里的饭菜。
  若死,他也不愿做饿死鬼,连死刑犯都能饱餐一顿再上路,他又为何不行呢?
  牢中关押之人唤作兰元,据传并非庆
  人,而是达拉部族的武将,因罪投奔大庆,凭一身悍勇为大庆从瀛地攘夺了不少疆土,到底是功高震主,如今战事既平,老皇帝行将就木,太子年幼,自然容不得此人苟活。
  兰元从未与他交谈,唯独此次,当他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递入小窗,那人终于开口,是一嗓子浓厚的异族口音:“你若舍我一条生路,在下一生势必只忠于你一人。”
  哈,他不过一个微末小奴,怎么可能放人?也无如此能耐。
  苟命活着已是天道开恩上天垂怜,他又怎敢险中求福?
  他本不欲理会,那人却兀自续道:“你若助我,伤你的辱你的欺你的,在下必一一为你讨回。”
  ……当真可以吗?
  那些人……那些人抢他的吃食,抢他每月少得可怜的铜板,逼他饮溲,辱他舔靴……当真能一一讨回吗?
  “我、我没有钥匙。”
  “一截比锁孔细些的枯枝便足矣。”
  他软弱了一辈子,为牢里的怪物递去木枝便是做过最大胆的事了。
  他颤着手,听着牢内一阵窸窣,心头升起的悔意直漫他的口鼻,纵使兰元可凭着一截细枝越狱,外间却有狱卒重重把守,岂是兰元轻易能敌?若这怪物将他供出……该如何是好?
  细枝已难取回,他只得拔足狂奔,只想与怪物撇清干系。
  甬道幽深,愈渐逼仄,身后步履逼近,且不止一人。
  步履声戛然而止,一支利箭破空擦过他的耳廓,扎入前头的地缝,断他去路。
  他颤巍巍地转身,入眼的是一位长相阴柔、锦衣披发的少年,其人眉间的红痣艳如点血,肩头慵懒地盘着一只雪狐。
  他依稀记着此人,此人曾入狱探视兰元,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狱卒待其人可谓是毕恭毕敬,尊称他为军师。
  莫非……他们已察他欲私放死囚,如今处置了兰元,该轮到处置他了么?
  少年的身后,是黑压压的带刀侍从,他好整以暇地收弓,逗弄肩上的雪狐,语调悠闲道:“拴子是吧?你可愿同我做笔交易?我许你从此锦衣玉食,而你……只需做一件事。”
  他将头磕破,全然不顾额间血渗入两眼,他得庆幸,苟且至今尚有血可流,他膝行上前,切切道:“只消活着,只消吃饱饭……甭管何事……甭管一件两件……”
  还真笑了,云靴勾起他的下巴,“那么,从今往后,你便唤江稚。”
  第101章 逼宫
  载着祝好的车舆一路向南,正是出城的方向。
  月夜如纱,云淡星璨,祝好撩起车帷一角,正当其时,她恍惚瞥见自己的手竟似这月夜般透亮,几近淡去轮廓,祝好定神再看,却已恢复如常,想来只是车室颠簸,晃了眼罢,她回首望去,只见都城渐渐渺远,如作天际的一点微星,寂寥而朦胧。
  祝好合眼,在心内仔细描摹曾在书卷上记过的瀛朝舆图,此刻出城尚不足二十里,若再往前,当有一道岔口,往下通淮城,至于往上……
  “停车!”祝好想罢,再不顾车舆的颠簸,扶着车壁步出轿厢,她颤巍巍地立在外头,纤纤身姿如随风而荡的柳梢,驾车的扈从闻声一觑,惊得险些瞪掉两眼,若是这位主儿有所闪失,他如何向少君交代?
  扈从急急勒马停下,还未出口呢,却见这小主儿自怀里摸出一枚玉钳金雕的牌符,扈从一时怔住,两只眼一寸寸扫过牌符上的每一处纹路,确是先帝亲赐与少君的玉令无疑,慢道在大瀛,天下也唯此一枚!
  此令虽只明为出入宫禁之凭,实则他用远不止于此,毕竟此乃先帝亲赐啊!
  少君虽不凭此令便于行事,玉令却是从不离身,纵然眼前之人贵为他们的少君夫人,可少君此番……是否太过纵容了?
  不等扈从开腔,祝好倒是先开口了,“过岔口,往上。”
  “往……往上?”扈从不明所以,“夫人,往下朝南,方是行去淮城的官道啊,这、这往上到了头,可就是霞阳了……”
  眼下见祝好持着玉令,扈从便彻头彻尾地将祝好唤作夫人了,比起什么姑娘小姐,夫人倒是更为顺口。
  哪想言罢,这主儿面上却无半分讶色,反而不知轻重地借玉令敲了敲车辕,“我自然知晓,我正是要行去霞阳,且得快,务必追上云葳郡主。”
  “追……追云葳郡主?”扈从越发糊涂了,方才确曾听闻云葳郡主逃婚的风声,为此,苍平侯甚至动用祖上承世的玄鹰玉牌调遣戍守城外的黎家旧部追妻……可,云葳郡主怎会往霞阳出奔?即便真是往霞阳,夫人又是从何得知?
  祝好见扈从迟迟不动,她不由蹙眉,扬高声量,颇有诘问的意思道:“怎么,我还不足以调遣尔等,是么?”
  驾车的虽只他一人,祝好却知,四近定还潜伏着宋携青遣来护她的死士,故而言辞间以“尔等”称之。
  扈从惊惶,俯首忙道:“夫人恕罪,卑下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少君临行前命卑下……”
  “玉令他都交与我了,莫非尔等不知,如今我的意思,便是他宋琅的意思?”
  “……是、是,夫人。”
  扈从再不敢多言,只得一整车舆,飞驰入岔口直往北上,少君既将玉令交予夫人,想来夫人北上入霞阳正是奉少君之命行事,至于所谓何事……岂是他们这些个下人能过问的?
  谁知才驶出几里路,这主儿竟又撩起车帘,扶壁探出,俨然一副纵身跃下的架势道:“赶不及了,将马解下,我自个儿骑马,你同后头跟着的人一样,运轻功随行,否则车舆太重,徒耗马力。”
  如今这境地,是祝好说什么,他们便只得诺诺应声,忙不迭为祝好解下马。
  祝好本不擅骑术,好在偶或闷在得闲楼翻阅瀛朝各籍倦了累了,若正好撞上宋携青回家,便逮着他手把手教自己骑马。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扈从应下归应下,心里头到底免不得惴惴,不防这主儿上马的身姿既干脆又利落,驭马之术更是娴熟从容,隐隐竟有几分少君的风姿。
  梅怜君并非如祝好一般单骑奔行,她身后还缀着五千兵卒,任她如何,又岂能快过轻骑疾驰的祝好?
  祝好策马奔袭,不免吃下几口马蹄踏起的尘灰,呛得
  祝好连声急咳,她下力一夹马腹,终于将跟在后头的扈从死侍远远甩开,独一人掠至最前。
  军队似得了令,齐齐停驻,一时间,马蹄与行军之声在月夜下归为沉寂,军队自中退开仅容一人行径的小道,飞沙未歇,烟尘蒙蒙间,一人缓步而出。
  来人一身银甲,手提红缨枪,眉目间英气逼人,正是梅怜君。
  祝好急勒马缰,“阿吟!”
  梅怜君自然认得此人,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小娘子生就带着一股子喜气,惹她莫名亲近,恍若早已相识。
  奈何军情紧急,她不知祝好为何忽然至此,却也无暇与她空耗,梅怜君径自道:“姑娘来此……”
  “阿吟!你兄长今夜会同翎王殿下逼宫!”祝好竟比梅怜君更为直截,全然不顾眼前的五千兵卒及追上她的扈从死侍,祝好急声道:“你听我说阿吟,此事狗皇帝久已洞悉,狗皇帝打算将计就计,命麾下兵卒混入你兄长与翎王殿下逼宫的兵卒里,假借他二人之名大开杀戒,届时,再将所有罪责尽数往他二人身上扣!今夜宫中看似平静,实则早已安插江稚布下的禁卫,阿吟,你得先带着五千兵卒同我回去,我们……”
  “你在说什么梦话?”梅怜君的面上几乎是茫然不解的,翎王失踪三载,音讯全无,再且哥哥……自殿下失踪,他为苟全庙堂,成了昏君的爪牙,既如此,哥哥怎会逼宫?
  “我也不可能同你回去。”梅怜君旋身欲走,“各部小国步步紧逼霞阳,眼下我唯一要做的,便是带着五千将士赶赴霞阳。”
  区区五千兵卒本就不是为取胜而去,而是替霞阳百姓争得一隙撤离之机。
  “阿吟!你好好想想,梅尚书为何非要与你断绝兄妹情谊?!为何苍平侯来得如此之巧?他又为何偏在这当口娶你为妻?他固然情深,可为何应允你领着五千兵卒前去……赴一场既定的死局?”
  梅怜君的脚步蓦然顿住。
  祝好见她有所动摇,打算再出言推她一把,却见梅怜君已转过身,眼底似有波澜涌动,只一刹,却又归为平静,“好,即便真如你所言,兄长他已寻得殿下,清让亦搅合其中……那么,又与我何干?清让甘冒奇险,舍我五千兵卒,是要教我护着霞阳关的百姓。”
  “祝姑娘是吧?祝姑娘,逼宫反叛是他们自己选的路,而我亦有自己的路须走,他们的处境纵然凶险,可霞阳的百姓如今似悬于危崖枯枝上的雏鸟,随时都有坠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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