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95节
祝好情知眼下局势紧迫,任何一方也拖宕不得,她径自续道:“五千兵卒虽不足以平定霞阳,然牵制一场宫变,却绰然有余,浦水距霞阳不过一日路程,我持有先帝亲赐的玉令,你亦有黎家世承的飞鹰令,我们可借二令修书一封至浦水,浦水戍有二将,皆乃忠勇之士,久已有心驰援霞阳,是以,虽无军令虎符,见此二令,二将断不会坐视霞阳百姓陷于水火。”
“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本朝素有先调兵后补令之先例,自然,浦水二将虽不能一举击退诸部,然暂缓局势、坚守待援,绝非难事。”
她见眼前的将军隐有动容,继而道:“阿吟,你想想,若此一去,随军的粮秣又能撑至几时?好,即便沿途征粮……岂不耽搁时机么?”
“若我们回师瀛都,助殿下稳住朝局,一但大局落地,往后再不必受制于昏君,待事了,我们便可堂皇正大地请旨,出兵霞阳。”不知为何,言及此处,祝好眼中竟已盈满泪水,“我亦知如今国中兵粮皆缺,可再如何,也胜过眼下的五千兵卒……只消浦水二将撑至我们回援……再且……”
她抬起一双泛着水光,却不减憧憬之色的眼,“再且,领兵之人,是阿吟你啊。”
梅怜君为之一怔,面上竟有几分灼热。
偌大的天地间,风声已歇,飞沙再起,却是行军之势,梅怜君望着眼前掉珍珠似的小娘子,涩然道:“好啦……别哭了。”
第103章 假义
只一息之间,攻守易形。
栓子眼底翻涌着几近癫狂的戾色,颅内昏胀欲裂,喉间的血腥气缠绵未散,他死死眈着眼前这群道貌岸然、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又是好一阵疯笑。
末了,将注目钉在宋携青身上。
他的好老师,慷慨大义地救下他所谓的手足、救下好一个个名臣硕老,自他归国,老师总不忘对他谆谆言教,却从不强求于他,每每于政事之上,又对他空留一隙余地,由他自作决策,待他存心择定不妥之策,老师便蹙着眉,问他:“陛下确当如此么?”
他同他坦陈利害,再道,所谓师者,不过引路之秉烛,辅佐之杖屡,陛下妄如何,臣只囿于诫,若陛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臣所能干预,臣惟伏陛下百般裁决皆无悔期,亦只愿陛下明心见性,切切一睹人间
百姓之苦。
他何须一睹粗布褴褛之苦?又有何人曾一睹他之苦?舍他予仁舍他予义?他不得善待,何须善待他人?
他亦明了,宋琅面上冷情,实则处处为他筹谋,可他却时常与之唱反调……他并非真正的江稚啊,是以,宋琅也不当是他的老师,宋琅待他好,也不过是因着他披着江稚的皮,披着江稚的名……
不只是他宋琅,今夜月台之下立着的人丛,无不是如此!阿临亦是……
栓子闭上眼,月台之下,旌旗随风旋卷又舒展,兵甲整肃,万民同心,月台之上,立地臣之肱骨,更有真正的江稚,所谓的瀛朝正统。
他逃不掉了。
虽则,他也从未想过要逃,自始至终,他所想的,是毁掉他们所在意的一切……好教他们也尝尝凄清孑然的滋味。
他如堕烟海,却仔细听得长刀出鞘的铮鸣声,下一瞬,胸口正中阵来锐器破开皮肉的镇痛。
栓子睁开眼,见兰元持着刀柄的一端。
他心境方才平息的风声再度狂肆而起,他、他们,所有人……待他的好,皆只因将他当成了江稚,唯独兰元不同,兰元一开始便知他到底是何人!可如今,兰元也恨不能他死……
栓子反攥刀刃,仰天大笑。
兰元腕间一旋,刃锋更进一寸,直搅心瓣。
栓子撞在淌满血的月台之上,一双已失神采的眼钉着无波无澜的兰元。
天宇惊雷炸响,粗风裹着骤雨齐下。
栓子想起许多年前,亦是在一雨季遇着兰元,如今回想,只觉荒唐可笑……
生平十余载,在随着风雨渐逝的薄弱气息中渐渐明了,原来,他从始至终只不过是个任人提线的傀儡,自多年前的那场连阴雨开始,便已落入棋局。
难辨黑白。
他这一辈子,区区十七载,究竟算什么?栓子想。
若有下辈子,他宁堕畜生道。
……
雨势汹汹,长而不绝。
黎府之内,药倒的大臣陆续转醒,方一打眼,却见满府红绸尽撤,取而代之的是悲苍的素缟。
宫禁之内,亦是忙作一团,一场宫变方才落定,再有霞阳一事亟待解困。
江稚虽未以皇帝自居,却已有条不紊地吩咐诸事,急召朝中肱骨上殿议事,宋携青亦在其列。
祝好独一人在宫檐下暂避风雨,待雨势渐缓,她方出一步,便迎面撞见驰骋在马上的梅怜君。
她绽开一笑,唤她,“阿吟。”
梅怜君行色匆匆,见是祝好忙勒转马头,她利落地翻身下马,想也不想,轻轻一拥祝好,“幸而有你,翩翩。”
言罢,她赧然道:“方才,我见听帝师这般唤你……”
祝好仔细看她,她应当哭过,眉端鼻尖俱已泛红,眉下是一双红肿缠丝的眼,她想了想,两手裹着梅怜君的一只手,轻声道:“我想,苍平侯他……”
“翩翩,我无碍。”梅怜君出言打断,眼睫垂下,“我二人在分别之际俱已了然,此一别……我与他……只是不曾想,先走的竟是他……”
她挤出一抹笑,声音却渐微,“再何况,我也无闲心伤春悲秋,陛……”
梅怜君一顿,一时竟不知当如何尊称其人,只得照常道:“陛下颁下诏令,命我等率其五千兵卒先行,待庭议罢,清点过国库粮仓,届时增兵与粮秣几何皆会由沿州各府呈报……且教我等不必忧心……”
“连夜动身么。”祝好看似在发问,却只是在阐述。
身前眉目英毅的将军稍一颔首,“总不好直教浦水二将苦守,国是大家的国,我若能早一日抵达霞阳自是最好,只是……清让的大丧……”
她再也强忍不住,泪珠掉豆子似的滚滚,“清让他最是小里小气,我与他少年定亲,他只一见我与旁的儿郎搭腔,他便得日日如蝇虫似的围着我转不停……嗡嗡嗡的,如今我却连他的葬仪也去不成……不知他得在地里如何怨我、咒我。”
“翩翩……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她忽而扑入祝好的怀里,泣不可仰,“我先前道过许多不喜他的假话,不带重复的……他听了,面上却总是笑嘻嘻的,讨厌得紧,可、可我知道,他应当很是难过……就连他舍我兵卒,送我离开,我们大婚,他揭开我的盖头,我都不曾对他道过一句喜欢……”
“方才,我亲眼见他毫无生气地躺在台上,面无血色,我根本不敢多看,甚至……不敢靠近,我怕一触,本当暖烘烘的身子却作冷冰似的……”她说得颠七倒八,从祝好怀里退出,深吸一口气,抹干净泪,“谢谢你,翩翩……容我有一隅之地哭出声,以及阿临……我也听说了,所谓和亲,不过是教她暂避风头。”
“……对了,尚不知我哥哥现下如何了,翩翩,若你得空,盼能代我看看他……若能劝他家书一封自是最好。”
祝好点头,明了,眼下肱骨皆聚于朝銮殿议事,自然也少不得吏部尚书,早前已遣人去狱中请梅怜卿,却不知是何故,迟迟未见着人影。
只见梅怜君不再迟徊,她翻身上马,朝祝好扬起一道明灿的笑,“本将军这便走啦。”
祝好含笑相送,但见一人一驹,披风猎猎如焰,在将明未明的天际之下划出一道恣意张扬的红,祝好扬声喊道:“云葳将军且在霞阳候着我。”
她稍稍一顿,紧着笑问:“届时将军该不会还要赶小女子走罢?”
马蹄未歇,马背之人却已回首,虽不明所以,梅怜君仍是言言一笑道:“小女子随时来,本将军随时恭候。”
目送梅怜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苑深处,祝好也待离开,冷不防撞上个脚下堪比生风的小太监,直将祝好撞跌在地,嗡嗡一眩。
小太监忙里忙慌地上前搀扶,如今宫禁的闲杂人等早已肃清,能在宫苑之内行走的绝非寻常身份,小太监吓得连连叩首,“夫人恕罪!奴、奴才实在是……”
祝好揉揉尚还昏昏的额角,问了句:“何事如此惊慌?”
“是尚书大人!尚书大人他……”小太监吞吞吐吐,想着到底也非是什么机密,前又撞着贵人,只好如实禀明:“梅大人在狱中教人断去一腿……眼下血流不止,恐……只怕是凶多吉少,奴才正欲往金銮殿禀告!”
恰逢其时,一道刺亮的惊雷擦着宫檐飞瓦直直劈下,雷声轰鸣在耳畔绕了几绕。
祝好心头一跳,质问道:“既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可曾请太医?朝銮殿莫不是有太医当值不成?!”
小太监哆哆嗦嗦,未曾想眼前看似柔弱、一撞即倒的小女子计较起来竟有如此威势,小太监更觉她来历不凡,他不敢得罪,忙跪禀:“太医署的医官早已被……调离……无人知晓其去处啊!小的实在是不得法子……”
祝好一点即通,她已有所闻,太医署的火乃是那假货所纵,因他自有隐疾,太医署研药至今已有几分可行之道,江……栓子断不舍下死手,必是遣人将医官暗中转移了。
暂且按下梅怜卿在狱中无故断腿的疑案,她扫一眼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强自镇定地吩咐:“朝銮殿正议国之大事,实不宜惊扰,你将此事禀与殿前值守,若朝銮殿有大员出入,顺势上禀,而后速寻八营的禁卫长,令他分派两队人马,一队追寻医官下落……可先问询假货生前的近侍兰元……另一队为防万一,即刻出宫诚请民间的医工……”
“若八营推诿,你便……道是奉帝师夫人之令,快去!”小太监先是瞪大两眼上下一扫祝好,再不敢耽搁,脚下生风似地领命而去,又闻这位所谓的帝师夫人高声叮嘱道:“狱外还当加派狱卒严加看守!不得旁人出入!若有疏漏之处,待朝议之后,尔等且候着领罚!”
“诺诺诺!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小太监边跑边弓身应诺,舍不下仪礼也舍不下脚。
想来八营就算瞧不上她胡编乱造的名头,然其卫长到底是梅怜君的人,当不至于放任不管,祝好稍稍歇下心,自己却也不敢耽搁,三两下将裙裾缠至腰间
,一刻不停地直奔宫门,寻新戍宫门的禁卫借来匹马,宫门前的禁卫无一人不曾在黎家军前瞥见祝好,心知此女身份不简单,也不敢多问,紧忙为她牵来一匹快马。
祝好匆促道声谢,翻身上马,去处是公孙家。
不料待祝好抵至公孙家,论她如何叩门,皆无人应声,倒是邻里还掌着灯,想来这户人家也因宫中的一夜动荡至今未眠,一老妇推门而出,道:“公孙一家前脚刚走呢,说是带身边的小童回蜀地……”
“刚走?”祝好心下一紧。
老妇咬定,“正是呢……”
话音未落,老妇身前掠过一阵急风,竟是叩门的女子策马扬鞭,朝着出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日破云出,天光渐明,不幸之中的万幸,因作夜宫变,城门口已加派戍卫一一严查出城行人,许是变故陡生,不少人都打算暂徙瀛都避乱,城门口早已排起一眼望不尽首尾的长队,倒是为祝好争取时间。
然,公孙葭若执意离开,马车上自不会留用公孙家的家徽了,祝好正愁无处觅去,乍听队尾传来一声略带稚气的唤声:“祝姑娘!”
祝好循声一睇,见是雀声,喜出望外,她无视雀声才探出窗的小脑袋已被人摁回里头,径自驱马来到驾前。
只听车内一阵叽里咕哝:“我道你这小儿作什么一会要解手一会儿肚里饿一会儿口干!原是与漂亮姑娘见上几回,胳膊学会往外拐了!竟在此处等着老夫!”
雀声委屈巴巴地嘟囔:“……大人方才明明还道是出城人多,队长得哩!问我可要去馆子里吃罢早点再上路呢……”
祝好下马,隔着车帏恭敬地一揖,她言辞恳切道:“祝好拜会公孙尊长,女子自宫中而来,想必昨夜风波尊长已有所闻,如今,陛下与各肱骨大臣皆聚于朝銮殿议事,云葳将军挂帅出征,梅家为国为君尽忠至此,然……梅尚书却在狱中遭奸人暗算,断却一腿,眼下性命垂危,太医署之众亦不得寻,女子深知公孙尊长医术了得,有妙手回春之能……”
她在人潮熙攘、不可数计的目光下重重跪落,祝好眉头也不皱一下,俯身贴地一拜,“云葳将军远征在外,其祖母也曾为国驰骋疆场,其兄长为除奸佞以身入局,梅家世世代代无不为民请命,若今日梅尚书身死牢狱,岂不寒却梅家、寒却天下人的心?小女子绝非以此相挟……”
车帏教人狠狠一掀,公孙葭啐道:“好一个深明大义!呵呵,你还说不是要挟?!你睁大眼看看!多少只眼巴巴瞧着老夫!你……你这是要置我于不义之地喽?”
“小女子不敢。”
“你还有何不敢?你胆子大得很!可是同宋琅那厮学的?!”他连连讥讽,奚落不停,“好好一个姑娘尽不学好!”
祝好自泥泞的地面仰起一张狼狈的脸,众人见她额上泛红一片,却执意续道:“女子明了尊长如何作想,亦大抵知晓尊长为何决意辞官,尊长以为,医道只可医治表症,却医不了人心恶疾,故弃医入朝……却发觉君王病笃,不可以医医之,朝上奸佞横行,毒疮入国之根脉……为医者也好,朝官也罢,皆不得治本……以致祖传的医典焚灭在尊长眼前也不为所动。”
“可是,尊长。”祝好两眼清亮,字字铿锵,“百年之后呢?百年之后,海晏河清,君明臣贤,百姓安居乐业,再无敌寇纷扰,届时,人心毒疮已去,然生在体肤之疮,谁人可祛?”
祝好再一叩首,“是以,女子惟望尊长将医典传世!恳求尊长救梅尚书一命!”
“后世自有后世的医典!后世自有后世的医者!老夫此生,最恨得人胁迫……”公孙葭闻言,本是平和的面上骤然一沉,他甩落车帏,掩入车厢,“咱们走!”
雀声嗫嚅:“……大人,可、可咱们排在队尾呢,得……”
“那便等着!横竖老夫决计不去!管他什么梅怜卿、桃怜卿,挺不住最好!”
祝好缓缓起身,四周的窃语私议,无不是在论公孙葭无情无义。
她扯扯嘴角,颇为自嘲。
正如尊长所言,她的确存了借民众之势相逼的歪心思……说得冠冕堂皇是劝解是恳求是借民心推波助澜,实则与尊长口中的胁迫无异,再者,如今公孙葭已无官身,行将以白衣归隐,那些个朝堂纷争、民心向背、篡位夺权与他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叟有何干系?
她是如此惺惺作态如此伪善,假借仁义之名行逼迫之实。
可是,只一思及方才阿吟离去时的模样……她便想不计代价,不计善恶地赌一回。
不论如何,她都不愿教那个远走边关、为国为民浴血沙场的小姑娘,在短短一日内失却喜爱之人,再失却自幼庇护自己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