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101节
鹿谷深处,壕沟纵横,背离峭壁的空场上,以铁板坚盾搭起数顶大小不一却又牢不可破的天棚,两岸峭壁古松林立,木干粗实,虬根盘错,深扎岩土,偏生今日土质松动,峭壁上不时滚落碎石。
一尖石擦着祝好的耳廓坠下,她捂耳的指缝迅速渗出温热的湿意,一旁说什么都得紧紧跟着的王点见了,惊呼一声:“夫人!你就回营包扎罢……况且,云葳将军再三嘱咐,此地交由文将军布防,眼下以秋狄为首的十万军士正朝鹿谷压境……咱、咱们先回罢?”
“若、若是夫人有何闪失,少君他……”非扒下他的皮不可。
祝好随手撕下一截衣摆草草在耳廓胡乱一裹,分毫不见退的意思,“鹿谷一策由我提出,布防行军乃是阿吟筹划,众军皆知此计险峻,仍愿随我与阿吟共济,如今阿吟坐镇大营观机而动,将士们亦各守其职,既如此,我岂能独善其身?”
王点抱头蹲地,暗自叫苦,他一时竟不知少君与她谁更倔些,这便是众人口中的……夫妻相么?
举目四望,谷内布防已妥当……粮米是一粒不见的,兵卒是稀疏不足千人的,唯见上顶以精铁加固的战车齐整地列阵于谷底,教人摸不着头脑的是,每辆战车的后尾皆缚有枯枝,如蛰伏在谷内的兽群拖曳着尾翎。
很快,探马来报,敌军距此不足五里。
仿佛为应和军报一般,谷间的碎石坠得愈渐急促,祝好问:“几时了?”
“将至未时。”
前方传来军士们中气十足的呼喝,是文将军在集结部将了。
望着谷间随风波而涛涛的绿浪,望着自岩壁不断滚落的碎石,连脚下的大地也隐隐开始震颤,祝好的面上终于渐渐苍白,掌心沁汗不止。
她不怕么?
自然是怕的。
可若此战得胜,己方的损耗较之敌军,不过九牛一毛。
主力精锐尽在阿吟的麾下固守大营,定当无恙,而她……本也不属于此朝,若败或死,她也只是……也只是回去?不对……她回哪呢?百年之后,她也已经寿终正寝啦,那便是……彻底消散于天地间么?
祝好仰躺在地,云翳之下不透半缕天光,她却笑了。
她偏要徒手撕开这重重阴霾。
第109章 山崩
秋狄王亲率五部小国集结的十万联军直奔鹿谷,大军浩浩荡荡,天地间竟也为之震颤,仿佛山川日月也慑服于铁骑之下,秋狄王志得意满,有此雄师,何愁大业不成?
待他踏平瀛国,洗劫瀛宫,再徐图达拉,引诸部小国归附……
铁骑万万滚如雷,激起山壑砾岩,风沙迷眼,天地渐晦间,眼前豁开一道狭隘的谷口,秋狄王率十万军士勒缰止步,但见谷内黄沙狂卷,战车的橐橐声刺破尘霾,直逼联军内耳。
十万铁骑已驻,山谷之内却因行军之声而地动山摇……毛头小子所言非虚?鹿谷果真埋有达拉驰瀛的援军?
秋狄王心焦如焚,却也深谙功成在即,更当慎之又慎,秋狄王先令弓箭手列阵于前,直指谷内,每一支的箭簇上皆携滚滚火球,万箭齐发如流星坠地,听音辨之,或没入血肉或没入土木,夹杂瀛军凄厉的惨嚎响彻鹿谷。
镶满长矛利刃的战车自弓箭手阵后隆隆上前,只听秋狄王一声令下,王旗挥动,五万先锋随战车突入幽谷,余五万精兵列阵谷外,以防伏击。
秋狄王至死不忘此景。
大军长驱直入,狭谷渐阔,平丘之上,瀛军战车在风沙中奔逐,所过之处席卷滔天尘浪,竟教人辨不清天地四方。
秋狄王心头电转,除却奔逐不止的战车,纵有风沙遮掩,所见也不过是三三两两的老弱残兵!且瀛军哪有半分死战之态?个个藏头露尾,行迹诡谲难测。
何来达拉援军?何来瀛国主力军?
瀛军用以发号施令的金鼓声声荡在谷岸,以排山倒海之势碾破耳膜。
秋狄王心知中计,正待撤军,一阵地动山摇摧毁前路,原来自始至终皆非行军之势,而是——
山崩。
山谷两岸的岩壁有巨石滚落,参天古松也不免压弯了腰,随落石一道坠下,方才犹在躲躲闪闪的老弱残兵竟似鼠蚁虫蛇般遁没了影,强风自谷口灌入,秋狄王眯眼追着一缕尾风望去,总算窥破瀛军的狡计。
山谷的平丘之上,林立铁皮坚盾搭就的数众天棚,而兀自奔腾的战车之上皆有精铁护甲,驭手俱藏身在坚固的车棚之中,方才风沙之所以蔽日,只因车尾束有木枝,战车一动,自当扬起障眼浪尘,伪作千军万马之象!
眨眼间风势已止,磐石古木轰然砸落,联军士卒甚至不及惨呼便教山崩所埋没,秋狄王急整残兵击鼓传令,方退半程,驻守在谷外的五万军士竟疯也似的向谷道内涌来。
鹿谷之外,瀛军大旗招展,燎火的拒马横阻联军退路,外有投石手火攻,将谷道外的五部联军逼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霎时间,原本训练有素的联军阵型大乱,再且,所谓联军,各有其王,各司其主,诸部本难同心,眼下溃作散沙,自顾奔命。
忽见前路荡开一方空地,溃兵不管三七二十一争相策马前冲,紧随而来的,却是全身失重——此谷竟背抵断崖!崖际之人窥清欲退,奈何身后的溃兵一波波如巨浪拍来,推搡着齐齐坠下。
地动山摧,岩壁滚石如雷倾轧——
与此同时,花江对岸升起一束绚
烂的旗花,云葳将军率余部架设浮桥,直取秋狄粮仓。
……
天地间因这场山崩也为之色变,鹿谷遍地狼藉,久不闻人语,走兽绝迹,飞鸟不栖,唯余死寂笼罩四野。
晌午的烈阳掠过谷地上空,渐渐西沉,暮色如血染遍天际。
瀛军主力已吞占秋狄粮仓,回师驰援鹿谷。
万余将士或操铁铲或徒手掘地,誓必要救出埋没在地底的兄弟们,好在此前已在谷内修筑沟壕天棚,战车之上皆有精铁护甲,掘出的同伴虽难免负伤,却可保下一命,反观五部联军大多已无声息,断崖之下更是尸积如垒,秋狄大营已换上瀛军旗帜,趁乱从鹿谷溃逃的联军一时无营可归,不知秋狄王或旁的族国大王是否生还,就算虎口偷生,集拢散军也非一朝一夕。
梅怜君立定谷中,热泪盈眶。
前几日为惑敌军,折损大半粮米,若今日败北,军中便无颗粒。
是以,趁敌军主力侵入鹿谷,她亲率帐下余众直捣秋狄粮帐,就算撞不上山崩的时机,亦可趁敌营驻军虚空之际劫粮。
自然,另有一则走向,便是秋狄王畏怯“达拉援军”自甘退守霞阳,若是如此,于瀛军也不失为上策,秋狄若退,霞阳便可坐待庆国驰援,且瀛都的粮草不日遂抵。
然秋狄王刚愎自用,择谷而攻,落得如此下场。
瀛大捷。
可是……
梅怜君满目疮痍,凝着谷道如炼狱之景,横尸断肢,污血覆土,她在挂帅出征以来,落下第一滴泪。
可是,翩翩呢?
……
祝好不谙兵法,却在得闲阁中逼着自己读过几卷。
“天地形者,兵之助也。”
她翻遍灾异古籍,细查瀛朝年间的天灾载记。
嘉瑞三年,八月廿三,鹿谷大崩。
鹿谷位于霞阳之东,地崩恰与霞阳一役相合,若兵不敌,或可借天刃。
为求稳妥,她亲至鹿谷勘查,临天崩地动,鸟禽绝迹,走兽遁形,生灵皆避,活水忽涨或降,浊沫浮涌,味苦且涩。
她牢牢攥着命,同天地赌上一局。
山崩之际,祝好蜷入天棚之下。
山石倾轧,所见之处如堕黑窟,窒息般的重压碾得她筋骨几近散架。
不知过了多久,祝好才渐渐顺上一口气,她在方寸一隅间浑浑噩噩地睡去,又浑浑噩噩地醒来,直至听见黑窟之外,瀛军大捷的疾呼。
她佝偻着身子,破开一抹笑,祝好奋力敲击头顶的铁板,大抵是埋得太深,阻绝轰响,暂无人应,她轻轻一叹,摸出早先备在袖里的干粮,也不管多噎涩,只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势必蓄满一身力,好待瀛军来援。
一定会有人发现她。
她足足啃下半块干粮,又陷入昏沉,再醒来时,只觉身子愈发地沉重,喘息不畅,祝好情知不能再没头没尾地昏睡下去了,耐不住头昏脑胀,神思也不清明,她只好心下一狠,扬手自掴了一巴掌,借着颊畔火辣辣的胀痛强自清醒。
由远及近传来唤声,祝好听出来了,是王点在唤她,祝好干咳几声,再不顾浑身骨裂似的碾痛只不住拍打顶上的铁板,嘶声大喊。
四方地动,有脚步声集聚,上方铁器铿鸣,一声声撞在祝好的耳膜,片刻之间,头顶的长夜便节节败退,黑窟教人撬开一隙,天光乍泄,刺目却绚烂。
军士们搬石掘土,将祝好拽出黑窟,她瘫软在地,似教人抽去筋骨,只得仰面大喘。
“夫人,您可真是……将我的魂儿都吓散了……”
祝好循声望去,逐渐清明的视线落定在清隽少年的面上,祝好不由一怔,旋即回过味来。
“响玉……?”她嗓音沙哑,却噗嗤笑出声来。
是了,王添上一点岂不正是个玉?
这会儿,响玉才惊觉自己蒙在面上的黑巾早已在兵荒马乱中落了个干净,他面色微红,低咳两声以掩窘态。
见祝好瘫在土堆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响玉急忙解下水囊。
他的确是教宋携青遣散了,响玉不甘,时时惦记着再为少君尽份力,可若跟在少君左右,不出一日,铁定会被少君察觉,于是,他便不知不觉地尾追了祝好一路,混入随行的队伍中,他想,她既是少君的意中人……护她与护少君当是差不离?虽则……他曾对此女心存芥蒂,嗤之以鼻,不过……
如今,他已对这突然冒出的少君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响玉唤来掘救祝好的军士已操起家伙转救他人,他轻扶起祝好,身子埋压许久,可不得活络一二筋骨?
彼时,暮色四合。
天崩已止,尘嚣落定,山脊漫上云霞流光,向着新生,兜头浇下。
紧着一声马鸣,祝好与响玉俱是一怔。
远方,有比云霞更令她醉心之物。
祝好全然不顾麻痹的双腿,越过碎岩断木直往前奔,才迈出几步便险些一个踉跄滚入坡底。
好在横挡来一只长臂将她护在怀里。
祝好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扬扬唇:“我厉害么?”
宋携青气极反笑。
怀里的人儿一身浴血,泥头泥脸泥衣,额上还肿起个小山丘,耳廓胡乱裹着渗血的衣布,面色透白如纸。
他早知她断不会安分地回淮城,却不料她竟胆大至此?!
宋携青眉峰冷厉,声色凛凛:“你想死,是吗?”
祝好嘴硬,“我没有。”
“还想骗我?”宋携青鼻眼泛酸,望着她,声调已是止不住地发颤,“若此计败了,败得彻底,祝好!你可是打算与此谷同葬?!”
不管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他何曾这般对她发脾气?
祝好委屈顿生,偏偏咬着泪不落下,“……我们赢了啊。”
“疯子……”宋携青见她两泪汪汪耷拉着眉眼,他心头一震,终是软下声色,将人紧紧拥在怀中,半哄半求道:“你……你能不能对自己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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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天地形者,兵之助也。”——《孙子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