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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只见合抱粗的木身,轰然断裂,倒身在地,扬起一地浓浓的灰尘。
  青砖青瓦在一旁看得呆住。
  师父这砍树未免也太轻快了,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师父您为什么要砍树?”青瓦问,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好端端地要砍伐一颗长势良好的树。
  “师父是要斫琴?”青砖想起昨天师父说的,答应如春娇的弹琴之事。
  “嗯,青砖说的不错。”
  “师父,您斫琴?为什么我们不去城里买呢?”青瓦问。
  “因为穷,买不起。”悟清明叹了口气。
  语气娴熟得仿佛就跟,“今天吃什么一样”平常。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青砖青瓦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两师兄弟对视了一眼。
  青砖猜测地问道:“师父,您又还剩十两银子了?”
  自有记忆以来,师父都好像一直都只攒十两银子。
  他曾和师弟怀疑,师父是不是对十以外的数字,不怎么敏感。
  为此,师弟还特意和师父比赛过从一数到一百的数数,他也和师父比过九章算术。
  结果自然是,他们被完虐惨败。
  既然不是数字不好,那问题出在哪呢?
  为何偏偏师父只对十两银子这般看重,他们二人依旧不解。
  听了这话,悟清明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师父,徒儿还有一些零花钱……”青砖拿出自己的小荷包。
  “师父我也有。”青瓦也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压岁钱积蓄。
  悟清明见两个小徒弟,这般善解人意地孝敬自己,哭笑不得,忍俊道:“你们自行收着,将来留着自己用。”
  ……
  他拖着树回到观中,并没有立刻处理这棵树,而是净手焚香,提了壶酒持香去正殿西南角,那间上了锁的屋子。
  青砖青瓦极为乖巧地候在外面,不敢贸然跟进去打扰。
  他们都知道,这是师父的秘密场所。
  每年的寒食、中元,师父都要进去待上半天后,才会出来。
  他们从前问过,里面是什么?
  师父说,里面是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灵位。
  晌午,悟清明神色如常地从里面出来。
  他看着两个小徒弟站在外头等他,便领着他们去后院厅堂,切了鲜瓜果,和昨日备好的熟食给他们吃。
  寒食忌火,只能吃冷食。
  做完这些,悟清明一言不发地挽起衣袖,去将院子里那棵杉木削去枝桠,把三丈高的树杆锯成段。
  他挤了几日空隙时间,经过一番刨凿挫刻,斫出了一张品相完好的琴槽。
  寒食过后雨纷纷,这日下午,天色轻阴,凉风习习。
  后院屋中,悟清明给琴试好音,确认音色无误后,熬好了鱼鳔胶,正在合琴。
  才出门没多久的青瓦,忽然边哭边跑过来,找到正在给面板与底板涂胶粘合的他,好一通哭诉:“为何师父你的名字这般出尘,我和师兄的名字却起得这般随意?青砖青瓦,一看就是捡来的,不被师父疼,不被师父爱。我和师兄就是路边的小草,没爹没娘,可怜兮兮。”
  悟清明听了这话,搁下手中的刷子,哭笑不得地蹲下身,给他擦了眼泪:“不是出去玩了吗,怎么才一会,就哭成这样回来了?”
  青瓦委屈极了,边哭边说缘由:
  他们师兄弟二人,从前因青砖青瓦这名字,免不了多番被富家少爷小姐们公然取笑:“你们这名字取的也太好笑了,一看就是极其没文化、没内涵的人起的。”
  听见这等侮辱的话,年长些的青砖只微微皱眉,紧紧抿唇,虽心底不悦,但他的修养不允许他与人拌嘴。
  况且一旦开罪了他们,会给师父带来麻烦。
  青瓦他年纪小,胆子大,心思单纯,想不到这么深远。
  听见这等不客气的话,他当即双手叉腰,昂着头,神情激动地与他们辨了起来:“你们说谁没文化没内涵?这是我们师父起的,不许你们这样说我师父。”
  哼!骂他们就算了,竟然连给他们起名字的师父也敢骂。
  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子弟,从来都是被众星拱月顺风顺水,自己说一别人不敢说二。
  却没想到眼前这小道童,脾气这么暴躁,旋即被怼地哑口无言,皆无趣的散去。
  而最近来郊游的人中,有个几个和青瓦差不多年纪的小公子。
  刚才青瓦从观中溜出去闲玩,与他们在山间狭路相逢,恰好其中一个曾与自己吵过架。
  冤家路窄,青瓦本不欲理他,但那人见自己人多势众,挑衅般又说起他的名字,起的毫无文化。
  他忍无可忍,与他当路对骂,扭打起来。
  其他几个也加入战局,一同欺负他。
  小小年纪的青瓦,有了武功底子,以一敌众,很快将众人撩倒在地。
  他把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小少爷打趴下,坐在他背上,得意洋洋地问:“叫你出言不逊,还敢不敢再笑话我了。”
  “就是笑话你怎么了,你这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难怪连你师父也不爱你,才会给你起个这么随便的名字。”那人打不过青瓦,便挣扎着扭头呛声大骂他。
  说他没爹没娘,他忍住了;但说师父不爱他,这让青瓦彻底绷不住了。
  自他有记忆开始,就是和师父师兄一起生活在青灯观里。
  师父说,他尚在襁褓之中时,就被放在道观门口。
  寻常人家父子间是如何相处的,他不知道,但他和师兄青砖,从小就视师父如生父。
  师父对他们亦是当爹当娘般有求必应,从不短了他们的衣食,连启蒙读书识字,也是师父手把手一笔一划教得他们。
  梧桐树上一朵花落在青瓦的衣襟上,他看着这朵在春深凋零的花,只觉得自己如它一般飘零萧瑟。
  旋即,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地上的孩童们吓得爬起来就逃之夭夭。
  青瓦边哭边跑回青灯观,把心底的疑问连带委屈,一股脑向师父问个明白。
  悟清明听了前因后果,轻声笑叹:“青瓦啊,你可知为何,为师给你们起这个名字?”
  青瓦眼眶还氤氲着泪水,他撅着嘴,摇了摇头。
  悟清明抱着他到庭中,指着房屋上的砖瓦,温声告诉他:“世间广厦万千,皆由一砖一瓦筑成,可见青砖青瓦,是必不可少的民生安居之基;对为师来说,你们也同样是极其可贵的,我又哪里会不疼你们呢。”
  青瓦似懂非懂的点头,前面的他没太明白。但那句“对为师来说,你们也是同样极其可贵的”让他心安了不少。
  “呜呜呜可是师父……他们说你没文化,我气不过。”青瓦又想到从前,那些人总拿他们名字说师父没文化,于是趴在师父肩膀哭了起来。
  悟清明感到肩膀都被青瓦哭湿了,便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自然有说的权利,我们不听不理就是了;青瓦,若事事都要在意别人的看法,会活得很不开心。”
  青瓦抬起头,侧过身子水蒙蒙的眼睛定定看着悟清明,扁着嘴问:“……那师父你到底有没有文化?”
  闻言,悟清明淡笑,捏了捏他哭红的鼻子,道:“你觉得呢?”
  青瓦垂头仔细想了想,师父每天早晚要念《道德经》《救苦经》等道经,会给他讲小人书上的故事,会教他习武,会教他和师兄写字,自己和师兄生病了,师父也会给他们治病开药方,如今还会斫琴,简直无所不能,于是极为笃定地道:“我家师父当然有文化了!”
  想通的瞬间,他破涕而笑,小手紧紧搂着师父的脖子,将额头贴上师父的脸,泪中带笑道:“师父,我也要像你一样,当一个有文化的人!”
  “好,等来年你够岁数了,跟你师兄一起去上学,文武兼修。”悟清明捏了捏他的脸蛋。
  天色阴暗,青青欲雨,天际骤然响起一道春雷。
  悟清明看了眼天色,道:“要下雨了,我们去给你师兄送伞。”
  得到名字来源的青瓦,兴高采烈地抱着伞,跟着师父下山去接师兄放学。
  一见到青砖,青瓦就从悟清明怀中跳了下来,迫不及待扒着他的书箧,开怀道:“师兄师兄,我知道为什么师父给我们起名叫青砖青瓦了!”
  “为什么呀?说给我听听。”青砖牵着他的小胖手,看了一眼师父。
  师父走在他们旁边听他们说话,含笑不语。
  青瓦学着师父的语气,将这番说辞告知师兄。
  青砖听后,微微一怔,从前师父带他回来的时候,跟他说“以青灯观的青为姓,就叫青砖。”
  他也就没多想,觉得这个名字很是别致。后来上学,总会遇到有人讥笑这个名字,他也只是置之不理,不和人争论,亦不去问师父。
  没想到如今青瓦竟然问了,师父竟然答了。
  而这个答案却是这么出乎意料,有着这样深远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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