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腰藏春 第61节
此次围猎乃是新帝登基首次, 故而便邀三品以上官员家眷, 又允万国使臣来朝。
陆国公称病,由陆沣代行家主之职。
陆家的几名娘子里, 属陆泠最善骑射, 为了这场夏猎, 她期待良久, 连骑装都特地新裁了好几身。只是不巧临行前几日突感了风寒,病在榻上起不来, 无奈只能眼巴巴看着旁人去了,一时又气又恼。
陆沣只带了陆蘅与陆芙同去, 至于陆沛,赵小娘恐生乱子, 便强行找借口摁了下来。
人少了,陆沣便生了私心,将表姑娘纪婵的名字报了上去。
宋蝉对骑射围猎之事并无兴趣,她不像陆泠自幼有师父指点,精通此道。况且马的性情难以捉摸, 她既无法驾驭,也不愿与之亲近。
然而,这终究是一个露脸的机会,或许能有机会结识不少世家小姐与贵族公卿,对她日后大有裨益。
思虑再三,她最终还是决定前往。
万梧山内,礼乐冲天,明黄的帷帐在晨光中翻涌如浪,晋帝坐于正东高席,两边百官及其家眷依照文武官阶、男外女内的次序高低落座。
远处一千虎贲卫正在接受晋帝校阅,潇潇金甲声惊起枝头飞鸟阵阵。
只是到了排席时,陆沣的同僚方氏家里人口多,挤占了文臣女眷席位,到了宋蝉这里便不够坐了。
因而宋蝉只能以表小姐之名,落座于陆湛身后。
陆湛等一众世家子弟绛红骑装坐于席面前方,宋蝉等女眷隐于最后一排。
宋蝉原以为陆湛会因她与陆沣相见之事穷追不舍,未料自那夜之后,他便再未寻过她。不仅未曾传召任务,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未留下,仿佛这世间从未有过她这个人。
细算来,已有半月光景。
这半月里,陆湛究竟在忙些什么?甚至就连国公病重,他都未曾回府探望。
宋蝉虽心有疑惑,却也懒得深究。他不来寻她,反倒给了她喘息之机,让她得以细细盘算往后的日子。
众人谈笑间,宋蝉掠过人群,偷偷望向高座上的帝王。
听人说,陆湛有从龙之功,君臣之情深厚。
晋帝年岁略长于陆湛,却不见应有的意气风发,反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沧桑。眉宇之间,更透出皇家独有的坚毅与笃定,不容半分置疑。
帝王正拉满弓,往远处的红靶瞄去,为给此次围猎开场。
箭尖挑破弥漫薄雾,箭镞折射出碎金光芒。
"好!"
一击即中,观礼台上喝彩如雷动,宋蝉亦感慨帝王威势。
"快看北戎使团!"人群中,不知谁领头低呼一声。
宋蝉将目光落向远处,但见十二匹雪狼曳着车驾破开晨雾,比使团预先袭来的,是阵阵膻腥气。
领首的拓跋烈掀帘而出时,身后铁笼发出啰音——那是一只酣睡的黑熊。
“北戎使团拜见晋朝皇帝。”拓跋烈单手抚胸,颔首作揖。
众人还未曾眼前的奇景中回过神来,远处铁笼里的黑熊突然人立而起,碗口粗的铁链撞出刺耳声响,惊得贵女们打翻了琉璃盏。
"北戎进献的雪域熊王,果真威风。"
皇帝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执犀角杯的手指纹丝未动。
席间众贵女们哪里见过这种猛兽,今日近距离瞧了,不由得纷纷称奇。
使臣拓跋烈抚过腰间弯刀,鹰目扫过席间众人眉眼,倨傲开口:"陛下赎罪,此兽需饮人血方肯臣服,不知晋朝可有勇士驯服?"
话音未落,铁笼轰然作响,那黑熊竟开始狂拍笼柱,顿时腥风直扑御座。
方才还在调笑的贵女们慌作一团,兵部尚书嫡女一个不慎,将杯中美酒倾洒了孔雀氅,更搅乱了局面。
羽林卫的鸣镝本已瞄好,却在熊掌拍笼的威力下,吓失了准头。
陆湛不动神色握住了腰间佩刀,若有似无地往宋蝉一侧挡去。
鸣镝还未离弦,宋蝉已嗅到风中若有似无的苦杏味。
再细细一辨,宋蝉心头一惊,那是西疆乌头混着曼陀罗汁的味道!
难怪那只黑熊双瞳赤红如血,狂性大发。
这哪里是什么野兽不肯臣服?分明是有人暗中下了药,刻意要唱这样一出好戏恐慑众人,借此破坏宴席,欲损毁天家威严。
笼中黑熊愈发癫狂,毛发根根竖起,口中不断喷溅出腥臭的白沫。
众人慌乱之际,黑熊忽而仰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伸出前掌重重拍落铁笼前的重锁,铁笼瞬间摇摇欲坠。
一名侍卫试图上前阻拦,却被它一掌拍飞,重重撞在围墙上,口中鲜血喷涌而出。
"快护驾!"老太监尖利的嗓音划破长空。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她竟鬼使神差地起身离席。
忽而,一只炽热的手掌紧紧扣住她的细腕。
宋蝉回过头,眸色落入陆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
他紧抿的唇线微微颤动,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不许出头!”
这是半月来陆湛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手掌如铁钳般扣住她的腕骨,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却又在触及她肌肤的瞬间,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
那炙热而粗砺的触感,让宋蝉又不禁想起了半月前的那晚,他也是这样,起初强势而霸道,却在感受到她的颤抖时,放轻成稍显温柔的桎梏。
宋蝉明白,陆湛笃定她是鲁莽之举。
也不怪陆湛会这么想,连虎贲卫都无可奈何的猛兽,谁会相信她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能有办法呢?
可越是这样,越坚定了宋蝉前去的决心。
她轻轻挣了挣手腕,低声道:“让我去,我知道该怎么驯服它。”
陆湛显然不信,不容分辩地加大了手中的力度:“莫要逞能,这等凶物合该乱箭射杀!”
眼见黑熊已要冲破铁笼,宋蝉有些急了:“那些使臣的居心大人看不出吗?若只射杀,一来有损两邦交好,二来便落人口实,说我朝只知兵伐,不知智谋。”
陆湛闻言一怔,腕下力道松缓了些。
宋蝉实则思虑良多,她此时行举并非一时起意。
国府内宅争斗,她本以为陆沣是可依傍的良人,然而那日陆沣的试探行举,让她明白了陆沣也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眼下她周旋于陆湛与陆沣之间,难见天日,不得不为自己日后打算。
此计虽险,却是一步登天的良机。
若能化解这场危机,必得晋帝青眼相待,在满座贵族公卿面前挣得一份体面。日后若想在京中贵女圈中行走,也能有个说话的名头。
即便不能全身而退,至少也能在众人心中留下个胆识过人的印象,总好过默默无闻地困在后院要强得多。
更何况,若能亲手制服这头猛兽,不仅能得一份丰厚的赏赐,更能在陆湛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
晋帝赏下的那些金银细软,足够她在京城置办一处小院,不必再仰人鼻息。
想到这里,宋蝉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这是她眼下摆脱困境、掌握自己命运的最佳机会。即便要冒着生命危险,也值得一试。
“臣女有办法,愿意一试!”
趁陆湛晃神之间,宋蝉用力甩开了陆湛的手,神色坚定地冲出人群,向高台回话。
“阿蝉……”
见宋蝉已突破人围,陆湛不好再有大动作,只得握紧袖底暗刀悄然跟了上去。
九重帷帐翻腾,宋蝉并未看到高台上晋帝的神情,只随着众人惊叹,晋帝缓缓抬手,示意宋蝉继续。
对侧的陆沣,此刻也闻声看过来,发现是宋蝉出头时,神色一惊,不由得与众人一起起身,视线紧紧相随。
知晓这几日要驾马,宋蝉特地留了个心思,在袖口处缝做了一个暗袋。内里放了几粒沉香安神丸,能够安神定志,舒缓心神,且以兽用的配量重新炼制,以防马儿受惊的不时之需。
刚才几步行走之间,她已用力扯断腕间青玉压襟,三粒香丸滚入掌心。
她也不知晓本该用在马儿身上的量,对这数倍重量的黑熊能否管用,但事已至此,只能一搏。
宋蝉颔首顺过一贵女案前的热茶,轻声道:“借用娘子的茶了。”
宋蝉深吸了口气,素色裙裾掠过满地狼藉,拓跋烈立于一侧,只冷笑几声。
“姑娘自重,若被它咬上一口,恐是花般的面容再无见光之日了。”
陆沣遥声递来一句:“只怕有些东西是花架子罢了,怎么,尔等怕了?”
拓跋烈自觉文人无趣,对于陆沣的回呛报以嗤笑。
两方针锋相对之间,远处忽而轰隆一声巨响,但见铁笼炸开,黑熊挣脱跃笼而出,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一路甩咬侍卫,直奔高台上的晋帝而去——
“散开!散开!保护陛下!!”
众人已被虎贲卫疏散到两旁,晋帝身前亦有侍卫层层围护。
向高台而铺设的长道上只剩下宋蝉一人。
无人察觉处,陆湛的刀已出鞘,剑锋暗中直指那头巨兽。
宋蝉克制住颤抖不已的手,将手中香丸按进泥地,顺势将热茶泼将上。
刚做完这些动作,那巨兽如山般的身躯便向着她猛然扑来,带起的劲风掀起她的裙裾。
一对足有巨石重的熊爪锤砸在她裙边三寸之处,白玉砖面应声而裂,碎玉飞溅。
宋蝉脚下一滑,不慎跌倒在地,她惊慌地抬起头,能清晰地闻到它口中腥臭的热气,以及獠牙上挂着的血肉碎末。
陆湛手中剑光迅速逼近,以激烈之势向黑熊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黑熊突然停住了动作。
它垂下巨大的头颅,赤红的双瞳中掠过一丝迷茫。宋蝉屏住呼吸,看着它湿润的鼻尖轻轻抽动,在她裙摆上嗅了嗅,动作竟带着几分幼兽般的懵懂。
沉香遇热,腾起袅袅青烟,混着清冽之气缠上熊王鼻尖。
“乖孩子。”
见起了效,宋蝉折过一旁碎枝,轻轻点在黑熊眉心。
这瞬间,空气仿若凝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凶猛的巨熊,兽瞳中的血色潮水般褪去,露出如春日池水的澄澈,与刚才暴戾的模样截然不同。竟似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乖顺地伏坐在宋蝉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