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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他似乎非常轻易地就融入了这里。
  不复一身黑衣的冷肃, 那满是配饰的繁杂服饰在他身上并不显得突兀,所嵌的银环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衬得他整个人都不同于以往,显出夺目的俊挺和几分浑然天成的淳朴。
  寨民常在黄昏时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盛装打扮的姑娘们则常常在旁荡着秋千。
  当又一次,被不知何人掷出的鲜花砸中,摧信身形僵直未动, 听闻周遭人的起哄欢呼也未作理会,只那眼神中现出一丝茫然,既而四顾搜寻起一人来。
  殷无烬在外围看了半天热闹, 自是没有错过摧信的任何反应。
  到了此刻,他才缓缓走出。
  哪怕身着最简单朴素的衣衫, 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贵气也不容掩盖,举止间自带一种从容不迫的意态,加之本身那过于优越的长相,几乎是瞬间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只见他信步走至场边生长茂盛的花丛旁,抬手看似随意地一拂, 便采撷了几茎柔韧的藤蔓,上面犹自点缀着不知名的紫色小花。
  其动作优雅而迅捷,指尖翻飞间,那几茎花藤已被连结成一根长长的藤条。
  随即,他转脸望向摧信,唇边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摧信若有所感。
  他没躲,也没问,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对方靠近,将那根藤条紧紧缠绕上他的腰间。
  殷无烬拽了拽那截花藤。
  藤蔓带着韧劲,微微绷紧,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些。
  他在他耳边用气音说:“可以跟我回去了么?我的......影首大人。”
  摧信垂眸,重重点了一下头。
  周围骤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方才掷花的姑娘们纷纷别过脸,几个年长寨老的眼里满是了然。
  殷无烬就这样毫不避讳地牵着摧信离开,一路回到他们现在所居住的木楼,进入里面一个颇为宽敞的房间中。
  几乎是刚踏进房门的一刹那,殷无烬就迫不及待地欺身将摧信抵至墙边,眸色沉沉地盯着他,也不说话。
  摧信被他这直白的目光盯着,略有些不自然地偏过脸。
  就这一偏,将殷无烬这些天积攒下的情绪一下点燃。
  这人明明在床上凶得要死,偏偏下了床又纯得要命。
  摧信总会在床边等着他醒过来,可他一睁眼瞧见的,就是对方那堪称严防死守的穿着,衣扣系到最顶上,腰腹和手臂全都被包裹得严实。
  而只要在不经意间一和他对视上,摧信就会迅速别过脸去,唇线紧抿,仿佛是在极力掩饰什么。
  在被他诱得胡作非为一通又一通后,摧信这几天干脆减少回来的次数,要是殷无烬不去找,他一天中大半时间都是待在外边。
  殷无烬不能不气。
  论起来,他被摧信弄到那般境地都没有想着要躲,摧信又凭什么先躲?
  思及此,他报复性地扯开摧信的衣领,可还未等做上些什么,就先看到了不知何时落进去的一片花瓣,他瞬间被气得不轻,低头在其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摧信一动不动,任由他咬出个红印来。
  可在殷无烬将他推至梳妆台的铜镜前,正想有进一步的举动时,他还是出言制止了,声音竟是带着些做错事般的无措。
  “我们在这里......不太好。”
  殷无烬冷笑一声,不管不顾地想强来,却被摧信的下一句话给彻底定住了。
  “这原是,我长姐的房间。”
  殷无烬猛地后退几步,到了这时才仔细打量起这房间来。
  布置很是简陋,没什么像样物件,处处透着年月的老旧,却干净得让人心里发静,显然是在最近被摧信认真清扫过的。
  唯有那铜镜依旧,仿佛能让人从中窥得从前的画面来。
  她平日里许是像这里那些平常的女子一样,总有许多的琐事需要操劳,但在难得的空闲里,许是也会对镜描眉点脂,使镜里人影带上点烟火气的俏。
  有什么恍然变得明晰起来。
  殷无烬紧紧盯着摧信,等着他的回答。
  果然,他说:“这曾是我的家。”
  而他现今把殷无烬带回了这里,带进了自己的领地,也带进了旁人不可触及的内心深处。
  摧信的经历不可谓不坎坷,可在这世道里倒也算作寻常。
  收成因恶季而大打折扣,又遇上官兵的暴力征收,这原本还算安宁的一家人被逼得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讨生。
  尽管如此,他也是被家人尽力保护的那一个。
  可后来,那个比他大上许多岁、总是笑吟吟为他缝补衣服的长姐再也没有出现。
  父母悄悄拭去泪水,告诉他,长姐这是嫁人了。
  当时的他,尚不能看懂他们神情中的酸楚,轻易地就相信了。
  他蹲在溪边挑捡出最灵透莹澈的石头,采了把开得最艳的鲜花晒干,又把几颗他攒了半月的野栗子一块塞进木盒里。
  这是给长姐准备的礼物。
  却只是送进了四处抓人的官兵衣袋里。
  直到遭受流寇掠杀,父母接连丧命,此后他的身旁再无家人。
  曾无比期盼回归故土,回到那个阔别已久的家中,可现在什么都已散去,也再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他几经流离,终入影门。
  除了当下根本没别的选择外,他又何尝没有藏着对拥有武力的渴望,若是他足够强大,便不会那般的无能为力,可以护住自己想护之人。
  令人闻之色变的影首,曾是被家中呵护的弟弟。
  看似无所不能的影首,其实有个简单朴素的愿望。
  他想要有一个家。
  等听完摧信这近乎剖白的字字句句,殷无烬心神俱震,久久不能言语。
  片刻后,他猛地转身退出这个房间。
  摧信下意识地抬步跟上去,随即便见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殷无烬竟是不顾地上尘土,一掀衣袍跪在正堂的祭龛前,紧接着便是极为郑重的三次叩首,像是要把半生锐气都磕进这方寸之地里,极尽恭敬,极尽虔诚。
  他想起和摧信的第一次见面。
  他那时满含兴味,仿若对待一样稀罕物件,只想要将这个孤狼般的男人收为己用,任为驱策。
  到后来,是他先动了情起了念,想要不顾一切将对方牢牢锁在自己身边,缠绵占有。
  这都是出于他自身所想,而非摧信。
  而现在,见了这镜前尘、檐下痕,殷无烬的心中被一种不知名却无比深沉的情绪填满,让他卸去了所有自傲,只想成全,只想令其得到圆满。
  他曾以陛下的身份,给了摧信所谓的荣宠权势,所谓的珍宝厚待......可那些都远远不够,他要给,就得给摧信真正想要的。
  殷无烬叩首完没说任何多余的话,只在抬起脸时,对着这方龛台露出一个无比干净灿烂的笑容来。
  他唤的是:“爹,娘。”
  仅这两个字,就将摧信固守多年的厚重心防全然击溃。
  他猛地上前,将殷无烬死死扣入自己的怀中,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从未想过,殷无烬会这样唤他们。
  那毕竟是自小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天潢贵胄,哪怕遭受了朝臣非议,也是被真真切切千捧万护着的。
  别说旁的什么人,就连他的父皇母妃都未曾让他这般跪下叩过首。
  而他此刻竟在自己早已化为尘土的父母灵前,脊梁弯得那样低,仿佛要把这些年亏欠的敬重都一一补还。
  只因摧信,只为摧信。
  殷无烬感受着这个不同于以往的拥抱,感受着对方过于激荡的胸腔震动,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并非只有他完全离不开摧信。
  摧信亦是绝不可能离得开他了。
  他已在其心目中有了极其重要的位置。
  他是他跨过漫长的刀光与剑影,越过无数的崎岖与孤寂,终能卸下所有盔甲,安然眷恋的心之归处。
  殷无烬伸出手去,同样紧紧地环住对方。
  这样的怀抱太过温暖,可方才听到的那些话语中,被官兵碾碎的天真,被流寇斩断的牵挂......搅得他的心泛起丝丝缕缕的痛楚来。
  因为怜惜摧信,被视作暴君的他头一回真正地生出了怜惜万民的想法,也真正地为自己当时的失控而忏悔。
  “摧信,我那日,真的错了。”
  “朝堂更迭,皇城战起,不论谁胜谁负,对百姓而言都是祸事,也幸得后来被阻止。”
  “若有另一人比我更仁善为民,励精图治,将我取而代之,或许亦是一件好事,哪怕要我此后面对极为狼狈的局面。”
  “可我有你,这就足够了。”
  殷无烬是当真这般想的,愿意将过往地位权势全然抛却,唯伴一人,哪怕是一无所有,浪迹天涯。
  摧信一怔,抬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背。
  第44章 为臣(44)
  其实摧信很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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