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沉墨清温和道:“好,我明日就要闭关,无法下山,这次还要麻烦你了。”
  “有什么的!”小师弟蛮不在乎地一摆手,接过沉墨清递来的剥好皮的芋头,一股脑塞进嘴里,“师兄你还是好好养伤要紧,要是让伯母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指定难过!”
  他又看看脚下飘雪的山峰,道:“可惜天枢宗剑气太盛,没有修仙资质的凡人无法承受此地剑气,否则师兄就能将伯母接到这里长住了。”
  沉墨清微微垂下眼睫:“是啊……”
  不过不要紧,等他伤势好些,就能去见娘亲了。
  第二日,天枢宗宗主首徒闭关疗伤,宗主关门弟子初次下山历练。
  九垓州,一座临江山城,结界笼罩一城之地。
  萧既白缓缓从山林间走出,立在崖边,俯视山城:“这就是白玉城?灵气之地,却住着不少凡人,真是浪费。”
  “宿主,你要想好,踏上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
  萧既白沉默片刻,笑了一笑:“还真有些舍不得,毕竟,师兄实在对我很好……”
  他按住心口,似乎有些隐隐作痛。
  “以宿主您的天资,努力修炼,未尝没有赶上他的那天。”
  “未尝?”听到这话,萧既白的手从心间移开,脸色微微变了,“你也知道是未尝?我还想问你,为何我是主角,受人关注的却总是另一个!”
  他从袍袖里取出了一面镜子,镜面无暇,却倒映出一张上下反过来的脸。
  颠倒因果,指黑为白,混淆真相,惑乱人心——皆在一镜之间。
  天下第一的法宝,也不及此。
  萧既白嘴角扬起:“好东西,可惜有时间限制,用不了几次就没了。”
  “去吧,去为我——照亮前路!”
  明镜高悬,映出大江环绕的山城,下一刻,笼罩山城上空的结界,消隐于镜中。
  狂风翻涌,天色将变,高空之中,一众修士相伴而行。
  “太上长老的伤势越来越严重了,必须赶紧为他汲取新的生机!秘药也不够用了,再这样下去,大家的修行都会被耽搁。”
  “偏偏魔渊已被摧毁,不能像以前那样推到魔物头上……啧,真是麻烦!怎么就出了那个沉墨清!”
  “放心吧师兄,魔渊没来之前,我们都做惯了,这次就和前几年一样,随便推给哪个魔修,又或者干脆说魔渊还没除清,有魔物逃了出来,这不就行了?”
  那师兄听了这话,乐不可支:“还是你小子机灵!”
  他们眼前忽然一晃,似乎被镜面折射的光闪了一下。
  再睁开眼时,不远处多了一座城镇,平平无奇,一看就是凡人城镇。
  “就这里吧,动手。”
  “等等师兄,要不要先下去查探一番?这里是南边,我听说南边有座白玉城,沉墨清的家人就在此地安养天年。”
  “你当我不知道吗!白玉城可是灵地,又有炼虚结界守护,怎么会是这个凡人小城!快动手吧,太上长老还在等着续命呢!”
  无光之地,一面镜子静静悬立,映出一场焚城大火。
  落鹤峰,闭关静室,烛台坠地,火光晃动,映出溅洒满地的鲜血。
  经脉尽断,灵气逆行,大片大片鲜血染红衣襟,沉墨清却毫无察觉一般,散乱的长发之下,苍白指间死死攥着一块玉石。
  曾经莹润完整的玉石已碎裂为数块,无论怎么拼凑,都无法拼好。
  尖锐的玉石边缘磨破掌心,割得手指鲜血淋漓,他猛然起身,才刚站起就又是一大口血咳出,扶住墙壁,按下一抹鲜红手印,冲出静室之外,没入轰然降下的大雨之中。
  哗啦——
  寒风呼啸,暴雨笼罩高山宗门,浩然宗五百修士聚集在门窗紧闭的大殿内,每个人皆分得了一颗漆黑滚圆的丹药。
  他们咀嚼着丹药,所有人身上都浮现出了一道道黑纹,与之而来的是修为暴涨,不少人直接原地升了一个小境界。
  “好生机,好生机!”浩然宗大师兄拍手赞叹,“只是魔渊结束,要掩盖起来也不如之前那般方便,今日可是费了我们好一番力气,日后又该怎么办呢?”
  “别担心啊大师兄,我们师门上下一心,来日方长……”
  话还没说完,只听“吱呀”一声,紧闭的殿门缓缓打开,露出外面幽黑无光的雨夜。
  五百宗人诧异回首,看着那黑洞洞的门口。
  轰隆!
  一道雷霆劈落殿前石阶,砖石飞溅,雨水激扬,炽烈雷光一瞬间照亮了漆黑的殿前广场,也映出一道被雨浸透的身影。
  那人浑身皆暗,几乎融入了幽深夜色,唯有手中一柄斩冰破雪的长剑,在黑暗里散发寒亮的冷光。
  “何人擅闯我宗门!”
  五百宗门弟子豁然而起,一把把长剑飞空,无数尖锐寒芒交叠,照映出一双双愤怒的眼睛。
  狂风卷荡雨幕,轰然撞裂殿门,殿内烛火急晃,如一条条狂乱的火蛇,混乱的火光里,那人缓缓抬头,湿透的乌发之下,是一双森寒鬼厉的眼眸。
  他的眼睛比他的剑还要亮,还要冷,如幽冥之下永燃的鬼火,烧空了冰凉的雨夜。
  暴雨淹没大地,高居九垓州上方的恢宏大宗却是风停雨止,孤月飘悬。
  天枢宗山门前,慕容舟反复徘徊,眼皮直跳,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长老的话。
  发生了何事?
  为何今日一早,长老就找到他,要他将大师兄引入山门,开启宗门大阵?
  夜风寒凉,山前长阶,他看到了大师兄的身影,修长孤寂,仿佛失了七魂六魄,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慕容舟一愣,立刻上前,一声“师兄”刚脱口,剩下的话就堵在喉间。
  他嗅到了大师兄身上挥之不散的血腥,从袖口,从衣袍间,从骨缝深处。
  “……师兄,你不是在闭关疗伤吗,怎么忽然出关了?”
  “宗主在哪里。”师兄的声音很低,就和他血色尽失的手指一样冰凉,“我要见他。”
  慕容舟紧紧盯着师兄冷雪般的侧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兄,虚弱的,失魂的,被雨水浸透,仿佛全身骨头都被抽走,只剩下一把脊骨支撑着削瘦身躯。
  慕容舟藏在袍袖之下的手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其他什么情绪,不过,他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听说今日一早,诸位宗门长老就召开了密会……”
  话音刚落,他听见脚步声,立刻回头——宗门灯火皆亮,煌煌灯影下,山前长阶又出现了几道身影,为首的是宗门三长老,公孙清。
  “沉墨清,你去浩然宗了?”往日那位公孙长老见了他的师兄都十分和善亲切,此刻的声音却毫无温度。
  慕容舟一愣,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后退一步。
  寒风刮面,从指尖到骨髓都在发冷,冷意化作钢针,刺入心脏。
  沉墨清对上公孙清的眼睛,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如被寒铁磨砺:“我有证据,证实浩然宗堕魔。”
  他取出一枚玉简,记录着一段足以揭穿浩然宗真面目的画面。
  “师兄!”
  一道身影飞快跃下山阶,萧既白来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你的手这么这么凉!”
  话音刚落,他就见沉墨清一言不发地转过脸,一双幽深无光的眼眸死死地凝视着他。
  “你不是在白玉城吗?”
  听到这句话,萧既白先是一怔,而后才道:“师父临时唤我,所以我耽搁了几日,原本打算明日再出发的……师兄,你身上在流血!”
  他伸手,似要拂去沉墨清衣袍间的血迹——然而,手还没完全落下就被猛然烫开!
  冰冷的黑焰自沉墨清身上燃起,烧灼他的乌发白肤,将他整个人吞噬其中!
  魔气侵身!
  “天哪!师兄你……”
  萧既白连退三步,短短几个呼吸间,眼中划过震惊、不可置信与愤怒,最后是浓浓的失望。
  “师尊!长老!师兄他入魔了!”
  慕容舟面色愕然,忽然一剑递出!
  长剑直刺沉墨清心脏,却被尘芥瞬间爆发的剑光挡开,只割开一角染血袍袖。
  霜寒长剑立于沉墨清身侧,剑光凛冽锋锐,如长夜里燃烧的雪,却无法驱散他身上的黑焰。
  黑焰烈烈焚烧神魂,那本该是蚀骨之痛,沉墨清的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站在山阶之下,看见萧既白迅速远离,衣摆飘摇,背负双手,对他微微勾起嘴角。
  “果然,你已与那魔道勾结,沦为魔修!”
  公孙清一声怒斥,宗门大阵悍然开启,汹涌威压倾泻而下,如一只无形巨掌,压在沉墨清削瘦的脊背之上!
  他身躯剧颤,衣袍间再度渗出鲜血,神情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静静地仰首——
  那双乌沉眼眸之中,宗门长阶延伸向高阔夜空,灯火耀耀,古老的宗门虚影在火光中神圣浩渺,一袭雪白长袍轻然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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