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如果真的能把你藏起来就好了。
  幸村的注视过于明显,海雾装作没发现,可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却始终没有收回目光。肆无忌惮的,仿佛不给海雾任何借口逃避。
  海雾短促不安地瞟了幸村一眼,什么也未看清,眼神就又转到别的地方去了。如果是以前,自己是如何应付这种场合的?直接质问?还是放下筷子就走?可是、可是……
  胸口的石头仿佛垒到了舌头上,海雾什么也说不出。问了,就要听他的答案;不问,还能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她硬着头皮地在心里权衡着、比较着,全然忘了还有“拒绝”的选项。
  或许她是知道的。
  她是知道的。
  此时此刻她绞尽脑汁、无所适从,一切的根源都在于她不想打破现状,一个能与幸村精市和平共处,不至于向前,但绝不会破裂的现状。她摇摆不定地退缩,不是为了成全什么,只是不想再失去什么。
  从来没有一顿饭吃得这样艰难。海雾决定以后坚决不再吃幸村单独给她做的饭,并非是质疑幸村那有别于常人的料理发挥,毕竟她的胃口也有别于常人的博爱,只是因为这种饭吃多了,自己迟早因为压力过大影响进食消化。
  她开始相信有关幸村精市“神之子”名号的种种传言,他确实拥有精神压迫的能力。
  在海雾放下碗筷之际,幸村还是那副温和欣慰的模样,以至于海雾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复杂的慈爱:陌生的、怪异的、来自上位者的情感压迫。
  海雾试图将背脊挺得更直一些,在自己还未想清楚之前就直觉地用行动表达对这种“上位者”姿态的不满。
  海雾听见幸村轻轻哼笑着。
  “喂——”熬不下去了,海雾不满地出声。
  “抱歉。”幸村收回笑容,他应该更小心些的,“抱歉。”他郑重地又重复了一声。
  世界被雨水包裹,藏在水箱里的人根本意识到在刚刚过去的那个瞬间,世界上又产生了一段莫名其妙、需要解码的交流。
  海雾不满的是什么,幸村又为何而道歉。
  磅礴宇宙里无法解码的、芥子须臾间的信号,只有他们彼此才能够理解。
  “我一直都想像今天这样。”幸村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怕被雨幕之外的世界听见,他垂着眼看着海雾放在桌上握紧的手指,心里遗憾他应该早些看见她的诚实。不要去听那些逃避和自我欺骗的话语,要越过一切粉饰,看清她自己都没有看清过的内心。
  海雾紧张得如同摇摇欲坠的多米诺骨牌。她被立定在原处,无论往哪个方向前进或后退一步都要承受巨大的压力,她只有立定在原地,才可以逃避做出任何选择。
  在有关幸村精市的问题上,她已经做过一次选择,结果是失败。她不想再失败,不想再冒险,也不想再失去。她也不想再思考,她是一颗石头,她置身于摇摇欲坠的塔尖,现在该由幸村决定这段关系究竟是继存还是坠落了。
  “我生病的那天你来看我,我躺在床上,却好像听见你在楼下发出的一切声响,我甚至好像能听见你在叹气……”幸村的声音轻轻的,海雾却紧张得像是在等待宣判,“那个瞬间,我觉得好像从来没有过的心满意足。”
  海雾不作声。拒绝提问、拒绝表态。
  “我讨厌生病。但你在的时候会好一些。”幸村看着海雾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不作隐藏地袒露着她的不安、紧张和执着。
  他喜欢这样犹豫不定的寺山海雾,就像他也喜欢一直勇往直前的寺山海雾。只有她足够飘摇,足够慌乱,才能够证明自己存在的分量。他在她的负面里试图找出自己被偏爱着的证据。
  但这些依旧不够。
  他知道海雾在犹豫着等待什么,逃避是她的本能,她收回的手有多远,她的弓箭才足够有力。仅仅是混乱还远远不够。
  海雾从一开始或许就不该相信那个温和冷淡的幸村精市,他的距离感给了海雾错觉,误认为自己被无限地包容,可当她踏进他的核心,那个从未被冒犯过的心境里就留下了她的痕迹。
  没有人踏足过的地方,一只退缩的脚印,鲜明地证明了她勇敢过,但又放弃。一种鲜明的图腾,打破了这里原有的安宁。那里曾冷漠地盛放星空旷野,标本和孤独的生命,静谧地在时间的旷野里克制地运行下去,一切和谐而完整,像一个独立运行着的星系。
  现在,平静已经被打破,他要她进来。
  “可我不想再从别人那里得知你的消息,”幸村隐去文太的名字,草草地用“别人”代替,他不想有任何人再掺进他与海雾的关系之间,幸村精市对于文太和海雾的关系始终心怀不满,“我想听你说,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决定权又一次被放置。
  幸村没有像海雾期待中的那样决定这段关系的走向,他拨开被花草覆盖的花园入口,让小刺猬决定是否进来。
  幸村精市自始至终都是玩弄人心、精神压迫的好手。神之子的心比海雾更硬。
  石头垒成的高塔依旧在摇摇欲坠,幸村用模糊的言语和明确的表态拒绝为这段关系的走向定义,却又无情地让海雾来做最终的决定。
  我想听你说,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知道你在犹豫,我知道你进退两难,我也知道自己伤害过你,我也知道我想要你……我想要你在挫败之后依旧选择和我站在一起,用你最不想要的重蹈覆辙证明我对你的重要性。我求的是你明确地正中我。
  第37章 31
  换季的雨绵绵地下了几天,冷锋过境,万事万物里渐渐渗进了秋的冷静。
  原田今天起得早,空气里清新的草木气息使她蓦然升起一股开弓的冲动,没作犹豫,清晨时分她就来到了道馆。
  进入自动门后迈上草地上铺着的一排石踏,隔着一排竹子,她听见了淙淙的箭声。
  她认出这是寺山的箭声,很熟悉,但又与寻常不同。
  走到竹门入口,望向靶场台上,寺山正在搭箭。弓箭离弦,沿着寺山那一如既往干净利落的弧线,毫无疑问地正中靶心。箭簇破风的声音,像是清晨最寻常不过的一声鸟儿啼鸣。
  一箭结束后,寺山安静地站在原处,像是在调整呼吸,也像是在感受刚刚的这一箭。过了一会儿,原田看见寺山轻轻地放下手里的弓箭,盘腿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原田不曾见过的寺山。
  前些日子,真田将寺山在立海大附中海原祭上的录像拿给了自己,寺山那流星逐月般的一箭使原田深感触动。自己像寺山这般年纪的时候,无法射出这样直白无畏的箭。自己的青春期是压抑与混沌,是反叛和挣扎的,箭里有许多不满和愤怒,带着她那时所有的勇敢和稚嫩。
  在原田看来,所谓的少女时期并不像电影里看起来的那样美得诗情画意,至少对她而言,她的少女时代是愤怒、嫉妒、不甘与渴望,它没有那么圆滑无公害,相反,它布满棱角。
  寺山却不太一样。
  原田特意找过寺山过去的比赛视频,看了后发现她的弓道里鲜有挣扎。直白、诚实与热爱,像是度过了一个非常干净的童年,来到了同样无甚烦忧的少年时代。她的箭看上去像是从未遇到过任何难题,顺利的让人想要去嫉妒她顺风顺水的人生,不满她得天独厚的天赋垂青。
  可原田从过去的报道里了解到,寺山曾因腿伤退出弓道一段时间,也从真田弦一郎了解到她那自毁式的练习强度。一切都昭示着,寺山本人的经历并没有她的弓道看起来那样令人嫉妒。
  时间因其不可追回而伟大,将至花甲的原田从岁月里练就的一身本领,能够轻而易举地看清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寺山乍看之下的超然,源自她的取舍,她将世界劈成两半,一半是她饱受争议的现实,一半是她悉心藏好的理想。她的箭是她理想世界的分身。现实越糟糕,理想更璀璨。
  原田一直没有真正去指导寺山。弓道的三重境界,技、艺、心,寺山每一步都做得很优秀,远超她的大部分同龄人。她相信真田最先向自己介绍寺山的时候,想的大概不是如何大幅提升寺山的技艺——他大概率是看见了寺山的矛盾,于是想让自己帮寺山理清一颗心。
  原田先前一直未有所举措,是因为当时的寺山并不需要别人贸然地介入她的心,可今天的寺山却有所不同。她箭声里的如同鸟儿的啼鸣声是往日不曾有的尖锐急促。
  空旷静寂的道馆中,海雾听见了脚步声。这个时间不会有别的人来练习,她睁开眼,看见了朝自己走来的原田老师。
  “早上好,老师。”海雾说道。
  “早。”原田颔首,“寺山,我想和你聊聊。”
  “过去你的箭像个牙牙学语的婴儿,虽然稚嫩,却很诚实。”原田的指腹从海雾的弓弦上划过,弓弦如心弦,“今天的箭有了一些冷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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