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睡觉合适,想事也合适。
萧玺野今天走的路和以往不同,平常都是从教学楼直接出发,今天因为下雪的缘故,教学楼的路太挤,他觉得有点吵,就换了条人少的路走。
小路途经学校大礼堂,萧玺野路过时,能听到里面准备室内清脆的钢琴奏乐,和以往尚云宁的琴声有些区别。
他匆匆瞥了一眼,只看到一人模糊的侧颜与随着黑白琴键跃动的指尖。
是德彪西的《牧神午后》。
奏乐轻快,行云流水又不轻佻,他的心仿佛也跟着奏乐者轻轻拨动了下。
该说和那人心有灵犀吗?
即将在午后树荫下沉睡的牧神,入梦时与维纳斯缠绵,沉浸在甜蜜梦境中,却又要面对美梦一个一个消失殆尽,最后独自面对现实的疲倦、孤独。
树荫、午后、梦境。
唯一可惜的是,他不是牧神。
在烨林的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或许是今天实在想了太多,或许是做了个隔着好远记不清的梦,又或许是——
自己的脚被人狠狠踩了一脚。
萧玺野“嘶”了声,意识还处在半梦半醒当中,自个儿都还没来得及喊痛,身前的姑娘就先开始叫喊上了。
林中的自动巡逻灯被喊声惊醒,正好打在他的脸上。
她条件反射用手去遮挡,强光模糊了五官,萧玺野甚至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瞥见她抿紧的唇瓣与被光照得灿亮的眼睛。
只是一眼。
萧玺野想推开的手放了下去。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将腿勾了过去,将姑娘拉到自己身前。
强光消逝,周遭除了一片寂暗,就只剩下苍白的雪。
他能感到她是害怕的。她的反应很快,反应过来后就反客为主地将他扑倒,还不忘将手里仅有的筹码不由分说递至他的手心。
温热相触的那瞬间,她的指尖很凉,像是黑白琴键上轻跃的水珠。
那抹抚摸琴键的余温,隔着那抹轻巧圆润的甜,混着手中轻凉的薄雪,沁入他的手掌。
他几乎是立即认出了她,速度快到连自己都有些讶异。
除去纱帘之后的那张脸,与他想象的没什么两样。
又或许她本身是什么样子的,他想象中的她就是什么样子的。
像是缭缭水雾下凝结的露珠,锐敏而不世故,冷静不失灵活。
四目相对的刹那,霜雪在她眼中融化成清莹的雾,她很快垂下眼睛,向他道了声歉。
萧玺野轻嗯了声,感受轻触他指尖的那抹温热消逝。
原来,弹出牧神乐调的指尖,是这样的触感。
有关今天的一切,在一瞬间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比如,今天原来已经到了2019年的2月11日。
比如,天气预报曾说过,今天也许是这个冬季的最后一场雪。
又比如,她胸口转瞬即逝的名牌上,篆刻着哪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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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玺野起初给尹敛送糖果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是作为一个暗恋者的心态。
也许是觉得她和自己遇到的其他人不一样,又也许是觉得她的名字有些特别。
总之,心高气傲的少年一开始只舍得承认。
她不是自己讨厌的类型。
尹,敛。
舌尖往上抬,发出第三声的时候,他突然有些疑惑。
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呢。
第三声,卷舌音。
这样的字,似乎在发声时,连亲昵些的称呼都显得有些困难。
这几个月失眠的症状已经好了不少,萧赟允许他在维持成绩的同时干些自己想干的事。
萧玺野申请自己在下午两节翘课去隔壁学校当临时工的时候,萧赟大概就猜到他有什么心思。
“随便你,”他依旧是那副开放的大家长姿态,“知道轻重就好。”
一个青春期少年的喜欢,能维持多久。
萧赟和廖佳慧是这么认为的。
萧玺野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想了解尹敛,从浅尝辄止开始。
第一天,他看到她面对钢琴盖上那些五彩缤纷的糖果,犹豫了会儿全退给了朱姨。
第二天,他将它们重新摆成京林艺中缩写首字母,她以为是学校准备的,没有再拒绝。
她先挑了一颗桃子味的。
她的确更喜欢甜的。
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幼稚好笑,可刚唾弃完自己,第二天仍然会准备新的糖果给她。
萧玺野安慰自己。
他纯属人好,大方慷慨,她当时送给他一颗,他也不介意送给她很多很多颗。
可渐渐地,糖果送出去多了,心空的感觉却开始不知轻重。
尹敛顺利通过佛音测试的那段时间,萧玺野没再去京林艺中。
他的失眠症好像又复发了。
好不容易入睡的梦里,他会想起那间琴房,想起天天待在琴房的那个人。
那个地方那么小那么闭塞,她是怎么待得住的。
她的弹奏比先前低沉很多,她是不是不开心。
她离开这个地方,就会变得愉快了么。
萧玺野想。
他想体会她待在琴房的感受。
他与她现在相距一万多公里。
他和她没有正式说过一句话。
高考完,乔柏林从江城过来看他,听闻他没报京大要去牛津的时候,直觉他很不对劲。
直到他看到那块一比一复刻京林艺中钢琴房的楼层,再望向他手中的银戒,脸色彻底变了。
“萧玺野,你大概率是脑子出问题了,”他冷静果断,一刀见血,“喜欢就去追,在这里自我感动有什么用。”
萧玺野望着银戒内部篆刻的那两个数字,一时有些分不清上面的篆印,究竟是数字1,还是字母l。
他想,他的确应该是脑子出问题了。
只是心里想着事,嘴上也没打算惯着乔柏林。
“黑眼圈浓成这样,几天没睡了?”萧玺野毫不留情,反唇相讥,“京市沪市两头跑的感觉好像也不比我好吧。”
乔柏林兴许是没料到他这时候嘴也这么厉害,被气笑。
“我至少和宁酒说了我想说的话,你呢?”
他的语气是少有的直接。
“她甚至不知道你,是,谁。”
萧玺野手里的戒指放了下来。
那是从小到大,他第一次差点和乔柏林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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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牛津读书的第一年,课业很忙,修完学分以后,有好几次想去佛罗伦萨看看。
没别的原因,单纯那里是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文化氛围熏陶很足。
圣母百花大教堂,米开朗基罗广场,乌菲兹美术馆。
再到不期而遇的,佛罗伦萨音乐学院。
课业少的那几年,他与佛音的校长混了半熟,曾多次作为邀客,在校庆看过她的表演。
钢琴声里的沉闷看似消弭,但实际藏得更深。
他觉得是因为坐在角落,所以听不真切的缘故。
他买了她第一次独奏会的门票。
那天轮到她的时候,排期已经将近半夜,来的人寥寥无几。
她看起来有一些失落,但瞬间就整理好了情绪。
她变得越来越不显露自己的情绪。
他不太希望她这样。
最后一首钢琴曲演奏完毕,她在稀稀落落的掌声里,仍然不卑不亢地谢幕。
临走前,她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包含了很多情绪。
萧玺野从小生活在人精扎堆的交际圈里,不可能对她的敌意毫无察觉。
她在疑惑,她在斟酌。
但足够肯定的是,她看他不爽。
但她走了过来。
萧玺野也曾犹豫,自己究竟要不要装作在维琪奥桥上抽烟。
她自以为掩藏极好的厌恶,在他看来仿佛是隔着薄纱的满弓。
悄无声息,却又荦荦分明、蓄势待发。
对上她的眼神,他压下心里的思绪,泰然自若把烟掐了,准备朝她打招呼。
却听到她说了句。
“烟味很难闻的,先生。”
这是继她说“对不起”后,时隔五年,第一句开口对他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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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阴差阳错成为那种关系,萧玺野知道她不过是一时兴起。
就像他在她的眼中,也不过是玩玩而已。
一段只在于身体存续,说扔就能扔的关系。
但他不想两人到这里为止。
萧玺野知道,自己脾气臭,看起来高傲。
不会说话,性格又强势。
那些他以往最不以为意的点,却在此刻让他坐立不安。
越是不安,表现出来的就越是强硬。
萧玺野不得不承认。
他曾最讨厌萧赟身上表面平和实则强势的上位者姿态,可如今,他好像也流淌着同样的血脉。
就如同浸于烟雾缭绕的龙涎那么多年,即使他在英国那几年刻意不点,也没有办法完全摆脱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