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月呀秋风冷飕飕哇,
王二姐坐北楼,
好不自由。
我二哥南京啊去科考,
一去六年未回头。
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饭,
两天喝不下一碗粥,
半碗饭一碗粥,
瘦得二姐皮包骨头。
这胳膊上的镯子都戴不住,
满把戒指就打出溜啊。
东北人的情感就是这么直接,有时候又絮叨,土:说想你爱你,就说夜里难熬;说日渐消瘦、形容枯槁,就说戒指戴手上打出溜滑。啥叫“出溜滑”,就是冬天在冰面上滑。这种情感表达,就比不了南方人“轻云刚出岫”那种温婉。大白话又让刘铮亮这种读了不少书的人开始看不上,觉得这太俗了,没有文化,不够含蓄。
不过既然回了家,以后就不能再以知识分子自居了。医生没了医院和手术台,就好比警察丢了枪,消防员没了消防车。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每一个从外地打拼不下去回来的人都有这种自卑感。
陈俊南虽然被医院开除了,但是他们家门路多,毕竟是抚顺,咱们哪哪都有人,托人给换个医院接着干。
刘铮亮见到陈俊南就说:“王八蛋,你真给我害苦了。”
陈俊南说:“老刘,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说什么都多余。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刘铮亮苦笑着说:“我不知道。要不,我去南方看看,当医药代表?”
陈俊南说:“你可拉倒吧,你以为医生就能干医药代表啊?人家那是销售,你干过销售吗?”
刘铮亮苦笑着说:“我除了介入别的什么都不会,可我现在能去哪个大医院啊?现在这个破事在网上都火了,没有哪个大医院敢要我。小医院人家就算要我了,神经外科也不是一个人就能撑起来的,设备呢,搭配的人员呢?人家医院没这个需求,肯定不养闲人,我就算想去家门口的抚顺二院都去不了。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就干皮肤科了,就算被开除,我去电线杆子上贴小广告给人打抗生素也能吃口饭。”
陈俊南诡异地笑了笑:“那未必,抚顺二院缺人,他们那医生最近跳槽不少,很多科室都是老的老小的小,青黄不接。你要真想来,我去找院长,给你想办法,能办进去。先熬过这一段,等风头过去了,你再去南方找工作呗。”
刘铮亮把手里的水杯放下问陈俊南:“那需要花多少钱?”
陈俊南笑着说:“花什么钱,老刘你学历、经验都行,这就正好是周瑜打黄盖,这种情况好办。”
一个月后,陈俊南把事办完了。毕竟刘铮亮的行医执照没被吊销,之前医闹的孝子贤孙也没什么文化,拿到手术费之后也没再找律师打官司,估计也没律师愿意接,毕竟跟一个年轻医生打官司,就算赢了也没什么财产可执行,没钱谁陪你玩?所以才给了刘铮亮继续当医生的机会。
二院急诊科跳槽了好几个,最近特别缺人,院领导先把刘铮亮安排在急诊。爷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乐坏了,当年刘铮亮和和平医院签合同的时候他在电话那头就“哦”了一声。
爷爷说:“这下好了,将来我要有那一天,大孙子你来送我走。这多带劲儿,本乡本土,上班走路五分钟,下班顺道还能把菜买了,到家脱了衣服就吃饭。将来买套好房子,抚顺一百平的房子,三十万就能下来。再娶个媳妇,挑会过日子的。有人才有家,有个好人跟你过,住窝棚都舒坦;没有人,给你一个故宫你住进去,就觉得幸福了?北京有啥好,一平方米房价都快十万了,啥家庭能在那买房?抚顺多好,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咱就在抚顺过日子,人这一辈子过啥呢?就是过人呢。一个个人从你眼前过,爹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然后是媳妇,将来再有孩子,再有孙子。世面你也见过了,书也念过了,回来,就当陪我了,帮我把我这辈子要过的几个人都过圆满了。”
这是刘铮亮他爸出生的医院,也是刘铮亮出生的医院,它不大,就两栋楼,一个门诊楼,一个住院部楼,也没什么科研项目。如果不是急诊,平时病人也不愿意来这看病。医院周围都是穷人,饭店招服务员起薪一千五,一碗冷面卖五块钱卖了十年。有一家冷面馆没跟其他家商量就涨价到六块,然后就没人来吃,黄了。
刘铮亮没想到,他人生中最有价值的时光,会在这里度过。
第7章
刘铮亮第一天到抚顺二院报到,是龙院长亲自来见的面。老头满脸堆笑,说:“首先呢,欢迎你啊,小刘。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和平医院培养出来的,我知道,你以前犯过错,我知道,这没啥,不就是飞刀手术嘛。”
刘铮亮听到这话惊得眼睛都圆了,在和平医院只能偷偷摸摸出去跑的飞刀手术,龙院长说得这么轻松。
龙院长收起笑容认真面对刘铮亮,接着说:“小刘你刚来,他们都知道我,你不知道我什么脾气。抚顺经济不好,比不了北京、上海,咱们医生工资也低,一个月基本工资才三千多。你说,这医院虽然不大,各个科室总得有拿得出手的大夫吧。哪个大夫不是用病人的身体甚至生命培养出来的?电视剧里说的都是医者仁心,那我就要问了,让你放下书本马上拿起手术刀,拿起导丝,你就能马上治一个活一个,华佗附体了?不能,都得一床床手术堆,都是从手忙脚乱一步步过来的。好不容易用时间、用病人堆出来的好医生,人家也是读了二十多年书,挨了十多年累,人家成手了,说自己想去沈阳,想去北京,想去南方工作,人家就是想多挣点钱,你能拦着人家?”
刘铮亮摇摇头。
龙院长接着说:“所以啊,也不怕你笑话,我的管理模式,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好大夫留住,往小了说,我这院长当着安心;往大了说,抚顺这穷地方,下岗工人、退休职工有地方看病,有靠得住的医生给手术,这就是功德无量。”
刘铮亮的嘴角开始有点笑意,他想,这龙院长后面是要讲职场潜规则,是要拉他入伙?就问道:“龙院长,您都是怎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龙院长哈哈大笑,说:“比如说,有一个大夫,去乡镇卫生院给人家做手术,收了五百块钱,给人家农民省了进城的住院费,乡镇卫生院一天床位费才五块钱,城里呢,就咱们这医院一天还七十呢。一天七十,住院一个月,一个工人一个月工资出去了。你说这事我能不能管?我能管,也确实在我职责范围内,可是我张不开嘴啊。就说去年,有两个病人进心内科,家属说啥也联系不上,一打电话就关机,病人危重了,得管吧?花了好几十万,好不容易治回来了,没过几天,病人脚底抹油跑了。这钱谁出?那我作为院长,我肯定得罚他们科室钱吧。从制度上说就得罚钱,要不人人都来医院免费治病,都这么干谁受得了,我就得犯渎职罪了。这边你严格要求了,那边你就得放宽点约束,当领导,肯定不能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龙院长拍拍刘铮亮的肩膀,说:“但是啊,我也有我的原则底线。有的大夫,治个发烧感冒,打两支静脉注射液,前面退烧药氨林巴比妥,后面就跟上一个柴胡注射液,或者是丹红注射液,再不就是喜炎平注射液,排毒消炎嘛。三十块钱能治好的病,让人家花三百,一百块钱回扣药厂给你。花三百把病治好了也就罢了,这些蒸馏出来的中药注射液,咱们都是学医的,知道副作用多大,搞不好一针下去就会死人,这肯定不行。往公了说,这叫利用知识壁垒草菅人命,这不就是在欺负人家老百姓不懂嘛;往私了说,这就是把全院的医生往邪路上带,把我往监狱里送。所以,你这个底线将来也必须给我守住,别给我整没用的,逮着一个病人就随便上什么神经营养液,别当我是瞎子。另外咱们抚顺就这么大,你这么干了,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里乡亲,名声也不好听。本来就犯过错误,回老家了还犯错误,你以后还能去哪混?你有一天岁数大了,老了,还回不回来?根在这,就别乱来。”
刘铮亮长见识了,此刻他对龙院长的尊重油然而生。唱高调容易,随波逐流也容易,在两者之间找到好人和坏人之间的临界点,当一个俗人,但不是老好人,最难。中国就一个和平医院,还有几个顶级医院,但是中国有几百个、几千个抚顺二院,你不可能要求所有的医生都以最高道德标准去约束自己,要求所有的医生都是行为上的圣人。如果真这么做,就要付出极为巨大的成本去维持。医疗服务不是商品经济,没有多少同类竞争的空间,你非要跟命讨价还价,阎王爷是不会给你打折的。所以,别指望大幅度提高别人的道德标准来降低自己的生存成本,这是从古至今乃至未来,都不可能的事情。
第8章
刘铮亮他们急诊科,有几个年轻人聊得来,各自一打听,都是上下两三届的高中校友,中间隔着几个认识的朋友,或者跟谁打过架,或者上学那会儿跟谁谈过恋爱,所以同事们很快就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