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张德旭说:“腿上没啥事了,接骨固定上钢钉了。”
  张娇终于熬过了危险期,而且没成为植物人,这对刘铮亮来说是挺大的鼓励。刘铮亮高兴,招呼张德旭一起吃点儿饭,张德旭说我请,刘铮亮说我请。于是晚上下班几个人跑到一家朝鲜族烧烤店,一人一瓶天湖啤酒,三个老爷们儿再加上车明明,围着火炉蘸着调料一边烤肉一边就在那聊天。刘铮亮跟陈俊南说,第一次把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还是在他跟着导师全科实习的时候,处理过一个得胸腺微腺瘤的姑娘。这姑娘在沈阳医大一院确诊为库欣综合征,但就是找不到到底是身体哪儿出问题了,反反复复查了多少次。
  车明明问:“啥叫库欣综合征?”
  陈俊南笑着说:“老刘,咱们在临床太久了,天天就研究那么几个多发疾病,你让我给人心肺复苏,我在那按一个小时不动地方,你别跟我讲学术。咱们这小医院,上哪见那病去。你说可着这二院,上到院长下到护士,有谁写论文,有谁能发一类期刊?”
  刘铮亮说:“你肯定是忘了,这都是本科时候课本里的内容。症状一般就是下丘脑垂体功能紊乱,促皮质素分泌过多,导致肥胖、痤疮、高血压,继发性糖尿病,有的人还会有骨质疏松。”
  刘铮亮接着说:“沈阳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给看的,发现三个地方可疑,一个是脑垂体,一个是肾上腺,还有一个是胸腺。库欣综合征大部分都是脑垂体和肾上腺病变引起的。医大附属医院只能来胸腺大手术,可是人家小姑娘脖子这留下三十厘米的刀疤不好看,他们就跑去和平医院了。刚去的时候还挺活泛的,没几天就呼吸困难,到手术前都开始吸氧了。”
  刘铮亮接着说:“手术没什么,就是胸腺瘤微创,把瘤抠出来就完了。术后直接就重度呼吸衰竭,重症肌无力,肺孢子虫感染。当时看CT,她那肺部,就跟磨砂玻璃一样。小姑娘家里有钱,ICU住了四十多天。你说在我们抚顺,咱们的ICU,有几个人有那能耐哪怕住十天的。”
  张德旭虽然听刘铮亮说过几次ICU,说不让他女儿住进去,给他省钱,但是还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多费钱,于是问:“刘大夫,那ICU为啥那么贵?”
  陈俊南抢答道:“就比如你闺女吧,她本来就应该进ICU,刘大夫看你家没钱,就算你当天咬咬牙进去了,那两三天以后咋办?你再稀罕你闺女,卖房子卖地,你也撑不下去。咱这小地方,很多设备都没上,一天都得几千块钱,一线顶级医院,设备药品全都顶上,一天一两万,这还不算手术诊疗,就人躺在那,就这个价,比五星级酒店还贵。还有因为重度感染进去的,万一是真菌、病毒感染,那药可就贵了,一天一千多。有的人不能吃饭,像你家闺女还灌果汁,那都是土办法,正规治疗就是静脉输液或者直接下胃管灌营养液,那营养制剂一天几百块钱不过分吧?万一再需要点球蛋白、血浆什么的,一天又一两千出去了。非药物开销,抽血检查那都是小配菜,气管插管、胃管也是一次性几十块,但是你要用营养泵这一天又得花钱。咱们正常人喘气、吃饭甚至排泄都觉得不当回事,可在那里头,这些基本生理需求都得用钱买。患者要是呼吸衰竭,血氧含量低,时间久了就多器官衰竭,人就死了,所以抢救就得上人工肺,就是替你用机器交换氧气和二氧化碳。你说说,就你家那点钱,挺不了三天,还没见到亮呢,就得让你放弃治疗,人财两空。”
  张德旭说:“你说这国家也是的,救命的东西,为啥不能便宜点呢?你说治个病,咱也别说免费,就让老百姓花个三五百,啥病都能治好,多好。那以前厂子没倒闭的时候,看病都不要钱,吃啥药不报销啊。”
  陈俊南笑话他没文化,说:“这你还能不懂吗?我估计也就刘铮亮这个书呆子不懂。咱们抚顺人还能不明白?以前那些公费医疗泡病号的还少啊,随便开个处方和假条,好几年不上班,就靠基本工资和卖药活,哪个厂子不得养几十个上百个这样的?以前咱们抚顺那是工厂管一切,所以你看病才不花钱啊,可是厂子运营成本就高了啊,这不厂子都黄了,工人都下岗了嘛。再说了,人家药厂好不容易研究出来一种药,不就为了挣钱嘛,你让人家一块钱一盒卖,那谁还玩命研究新药,都凑合活吧。就像早三十年,不管你啥毛病,门诊我就给你开青霉素钠、四环素,广谱抗菌大水漫灌,先给你从里到外冲一遍,便宜,十块钱扎一针。人吃五谷杂粮,这毛病也都个个都不一样,比如说十四亿人里有好几千万人都容易犯的毛病,这种病的药就特别便宜,国家管着呢。比如说你痛风,买一盒秋水仙碱治病,这都什么年代了,一盒药才卖两块五,国家不让这种药涨价,就得便宜,为啥?因为得这病的人多,大家伙平摊一下成本,药厂也挣钱了,大家也没什么负担。你再看看硝酸甘油,治心脏病的,也就三十多块钱,一百片,一片才三毛钱。中国那么多人,总有几百万人血液有问题,几百万人心脏有问题,可不会有几百万人需要斑马导丝和全3D成像,不可能几百万人出严重车祸来个穿刺,需要这两样的人少,可是人家生产这东西的医药公司不能黄了啊,它就只能贵。这就是你闺女手术为啥那么贵,器材贵,药品贵。”
  “国家就像是一个菜园子里的老农民,你这个苗蔫了,他给你多浇点水,但是不可能蹲你这天天看着你。钱都花在你这车祸上了,那过几天来几个得癌症的病人国家没钱给看病了,怎么的,给人家撵出去?不能吧。这东西不是买卖,就像太极八卦,阴阳调和,走哪个极端都不行。哪个极端都不是最优解,都不可能长期维持。那咋办?咱来一个次优解。一百分是不可能做到的,我保持在八十分行不行?行,那就这样吧。长年保持八十分不容易,保持几十年,你从历史上看,往前倒几百年、上千年,这就是满分。你记住,八十分的成绩保持几十年,那就一定是满分。”
  张德旭觉得受益匪浅,车明明却不愿意听陈俊南的老生常谈,问:“那你们是怎么给那个小姑娘治的?”
  刘铮亮接着说:“长期高激素水平导致免疫力极为低下,跟HIV患者差不多了,呼吸机都不灵了,血氧饱和度噌噌往下掉,后来小姑娘她妈都提出要捐献器官和遗体了。我师父说,既然你要签这个,那我相信你们家的人品,你们家也不能碰瓷,那我给你冒个险吧,我用最新的国外文献上的方法试试。PCP肺炎,长期用激素肯定不行,治疗过程中间中断用激素吧,病人状态马上就恶化,二线药物就一个,都不够换的。一切全靠医生的决断,激素用用停停,中间就用二线药吊着,就这么治了三个半月,就跟钓一条十几斤重的大石斑鱼一样,你以为上钩了使劲拽就能钓上来?你得一点点磨,有时候放线,有时候要耗着,得跟阎王爷较劲,等阎王爷被你拖疲了,最后使一下劲,把人拉过来,救活她。打那以后,我是服了。”
  张德旭感叹:“这得花多少钱才能治好这个病啊?”
  刘铮亮说:“一百万打底。”
  车明明干了一杯啤酒,说:“中国有几个老百姓能拿得出这么多钱?要是普通人得了这个病,卖房子卖地,也不够买这一条命啊。你说那国外的药厂也指着咱们挣钱,咱就不能客大欺店,要求他们降价?实在不行,咱自己仿制不行吗?全都国产就便宜了。”
  陈俊南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炒股,作为抚顺医疗界的股神,完美介入过中国南北车合并的股权交易,八块钱杀入,二十四块钱撤离,他跟刘铮亮那种书呆子不一样,他懂经济。
  陈俊南在旁边笑着说:“人家发达国家为啥生活那么舒适?人家那几个医药巨头,靠知识产权占据产业上游,就可以坐地收钱。你中国加入WTO了,中国制造可以卖到全世界了,那就必须尊重知识产权,不能随便仿制人家的药,那就只能进口。你要敢做盗版药,人家就可以把你踢出WTO,到时候制造业上班挣钱的人咋办?你就得在两者中间选,要几亿人的就业,还是要几十万人买便宜救命盗版药,工作要是没了,再便宜的药对你来说也是天价药。再说了,这是救命的药,你爱买不买,你不买也有人走私。你市场再大,也很难逼人家就范。美国有一家药厂,好不容易研发出一款抗癌药,专门治疗肺癌,可是一临床,在北美实验居然没什么效果,你猜怎么着?他们这药不容易打到欧美人种普遍的癌症靶点,药厂差点破产。后来发现东亚人得肺癌,基因突变的靶点这药正好能打着,才算把药厂给救了。可是人家给你降价了吗?没有,可抄上你了,还不往死里放血。你要命我要钱,你要跟我讨价还价,两边根本就不在一个谈判桌上,你是人质,有什么资格谈判?”
  几个人聊着聊着就聊到刘铮亮,陈俊南问刘铮亮那个女朋友还联系吗,一听说分手了陈俊南就推荐车明明。车明明说:“要么不谈,要么没有分手,只有丧偶,110带我走,120带你走,我上法制新闻,你消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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