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手术灯一亮,不同于抢救室的嘈杂,遮天蔽日的安静笼罩下来。
  不锈钢的等候椅同样冷硬,程叙刚坐下就被冻得一哆嗦,他勉强让自己坐定,默默从口袋里掏出沙柏给的巧克力,是太妃焦糖味的。
  可可的香气在唇齿弥漫的下一秒,一件宽大的外套落在身上,带着属于年轻人的体温,炙热熨烫。
  “干什么?”程叙反应过来,抗拒地想要脱下,“你自己穿着,不冷吗?”
  包装纸还攥在手心,动作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沙柏包住他的手制止道,“我不冷。”
  正如他所言,沙柏掌心的温度远比衣服更高,程叙霎时像被熊熊燃烧的火炉所包裹,他下意识往对方身边靠了靠,听到对方更小声的呢喃,“昨天你……现在肯定不舒服,都是我的错。”
  要是知道今天会发生如此多的意外,再怎么样他也不会放任自己沉溺于欲望之中。
  沙柏懊恼地想着,手上不自觉地扣紧,没注意到程叙的手指蜷缩一下想要逃开,但最终力气不过,乖顺地留在里面。
  他们维持着奇怪又别扭的姿势,但好像又天然该是如此地依偎着,直到殷秋华的脚步声突兀出现,默契地分开两侧。
  手术灯亮了近两个小时,最终的结果却不大如人意。
  黄锐虽然暂时脱离危险,但严重的颅脑损伤导致他昏迷不醒,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醒,必须留在ICU重点看护。
  重症监护室没有陪床,他们也并非黄锐的血亲至友,守在门外显得不伦不类,遂商量一番,在护士那留了联系方式,决定先各自回家。
  “要不等他的亲人来了我再走?”沙柏还是有些不忍,“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里面好可怜。”
  殷秋华瞥他一眼,似是感到好笑,“你倒是好心肠,以后他醒过来了,说不准还会来找你兴师问罪。”
  程叙的劝说则温和很多,“明天还要上班,你应该努力工作,尽快把这件事处理完毕,好还他一个公道。”
  话音刚落,殷秋华不合时宜地嗤笑一声,引来了其他两人的目光。
  她神色平和,没出声反驳,而是极为正色地叫道,“程顾问、小沙。”
  “我知道你们刚进入这个行业,以前从没遇到过类似的事,有些泛滥的同情心无可厚非。”她看着面前两张比自己都要年轻的干净脸庞,语气缓和了些,“为什么每年都在抓安全生产?因为生产事故真的太多了,身体绞进大型切割设备的,厂房失火的,机械设备故障伤人的,因为各种奇怪理由自杀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为什么蓝海会有专门的法务和工伤部门?因为我们一年到头要处理无数桩类似的案件,哪有这么多时间关心这个关心那个,这只是份工作,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事故一旦发生,谁的责任?该不该赔?要赔多少?哪一方出?怎么出?之类的问题就会纷至沓来。
  甚至于伤者本人活着与否,都会成为衡量尺度上的一个标准,人命倒显得不大重要,像捏死一只蝇虫,像掉落一片羽毛。
  “可是……”身边的沙柏似乎还想反驳什么,程叙伸手拉住他的手臂,极轻地摇了摇头。
  他身上还披着沙柏的外套,这一下动作导致衣服从肩膀滑落下来,砸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程叙俯下身捡起,随意地按在沙柏身上,应和着,“殷总说得对。”
  大概是因为急切,他忘记了避嫌,手指始终抓着沙柏的手腕向外走,直到医院楼下才反应过来地松开。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雨幕浇灌模糊整个街道,世界像一桶巨大的浑水,而他们只是其中极为渺小的两尾鱼。
  程叙长长地呼了口气,白色的雾遮挡住镜片,他看向沉默不语的沙柏,轻声道,“回去了。”
  第43章 黑心中介
  齐海洋前一天晚上十一点多才回S市,第二天早上九点就带着殷秋华和法务去华亿商量事故解决方案,校方代表也在稍晚一些时候赶到。
  三方会谈,但过程应该不大顺利,一直都没有传来定论。
  程叙和沙柏则一大早先去了趟医院,得到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黄锐状态平稳,已经可以转出ICU,坏消息是依旧没有醒。
  颅脑损伤极有可能造成伤者进入植物人状态,医生虽然没有言明,但话里话外有让他们做好准备的意思。
  然而黄锐的家人一直没到,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简单闻了会儿消毒水味,便启程赶回公司。
  蓝海内部倒是风平浪静,虽然“学生工跳楼”的消息已经火速传遍全司,但大多数人习以为常并不惊讶,见沙柏回来后打听几句,得知现状后讨论起来。
  可惜固然会有,更多的却是“年纪轻轻就想不开”的感慨,最终落于一句“现在的小孩还是经历得太少了,承压能力弱,动不动就死啊死的,不经用”。
  “他只是想要回他的工资。”沙柏反驳道,“而且也不是故意跳下去的,是失足掉落。”
  “要工资也不能用跳楼威胁啊!还站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掉下来怪谁?”刘丽芬有一个和黄锐差不多大的儿子,自诩很有话语权,“父母养大他多不容易,一点责任心都没有,还给其他人添麻烦。”
  服务的企业发生事故,对于蓝海的声誉有不少影响。人才服务部每名员工都对接着十几个客户,一大早回复了无数条消息。
  加上程梦休假分摊到其他人头上的工作,每个人都比平时忙碌好几倍有余。
  没等沙柏开口,就有另一个人附和道,“就是啊,马上过年了,安全生产这一块本来就在严查,发生这种事,华亿的产线肯定要关一阵,影响到我们其他的派遣工怎么办哦?”
  周围的同事闻言纷纷加入讨论,沙柏旁听了一阵,心里有所动摇,又觉得自己的动摇并不合理,继而陷入纠结之中。
  他下意识将目光越过好几个工位,落在总经办透光不透人的磨砂玻璃上。
  自从程叙脱掉马甲,成为蓝海人人尊称一声的“程顾问”,他的办公室自然也换了位置。
  一方面是穆可告诫的“避嫌”,另一方面是沙柏自己莫名的怯畏,又缺少了“修电脑”这样的万能借口。
  总而言之,在元旦假期之前,沙柏已经很久没在公司里主动去找程叙。
  然而假期之后的情况又有所不同,沙柏想——如今他们不再是单纯的上下级同事,同时还兼任了室友以及……恋人。
  恋人,一想到这个代表亲密无间的词语能够用来形容自己和程叙,沙柏总忍不住反刍几次,生出隐秘的喜悦来,压下一点工作带来的阴霾。
  只是接二连三的意外导致他们还没有时间好好坐下来表达彼此的心意,昨天到家也因为疲惫很快各自洗漱休息调整,表面看起来关系似乎并无太大变化。
  不过沙柏早已计划好,等忙过这一阵,要重新向程叙补上认真的表白,同时要非常努力,精进各方面的水平,成为能够配得上对方的存在。
  他年纪小程叙那么多,又没什么特别出众的才能,只有一张脸还算不错,万一程叙哪天厌倦了,自己总要有些能够挽回的手段。
  胡思乱想片刻,意识到那点念头不合时宜,沙柏暗自骂了自己几句,勉强将注意力拉回,重新翻看面前打开的文档。
  时近饭点,周围的同事蠢蠢欲动,沙柏也终于看完资料。
  他关上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伸了个懒腰,起身打算邀请程叙一齐去食堂。
  才刚走到走廊,就遇到神色匆匆从电梯间过来的穆可,沙柏下意识招呼道,“穆穆一起去吃饭吗?我喊一下程哥。”
  “出事了。”穆可打断他,神色肃穆,“昨天跳楼的学生工家长在楼下拉了横幅,向蓝海讨公道,齐总和殷总都不在,我正要找程顾问出面处理,他在办公室?”
  ——黑心中介,拖欠工资,谋财害命,天理难容。
  白底红字的横幅拉在办公楼门口,因为劣质的印刷技术,糊成一团的文字更像是鲜血书就,怵目惊心。
  正值午休,楼下不仅有蓝海的人,也有其他楼过来食堂吃饭的入驻企业员工,他们纷纷被这一道问状拦住脚步,面露惊诧或好奇,围在一旁指指点点。
  横幅下跪着一名神情凄怆的中年女人,她嚎啕着,一会儿是“我儿死得好苦啊”,一会儿又是“还我们血汗钱”、“有钱人没有良心”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两侧则零零散散地站着好几个中年男人,穿着黑色或军绿色的棉袄。
  其中一个抽着烟,正向旁边的围观群众讲述始末,叙述中混杂着女人的背景哀嚎声,不少人举着手机在拍摄。
  梁姐坐在前台后抻着脖子往外望,想制止又没有勇气,好不容易等到程叙一行下来,小碎步跑到他们身后躲着。
  “哦哟,嚇煞宁着(吓死人了)!”她一惊一乍地说起方言,“这些人做啥的啦?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谈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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