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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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这壮汉一脚踏进风雪中,站在马车前轻敲了一下。
  车门推开,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搭在上面:怎样?还要多久?
  那人声音低沉,说话时拉着门帘,恐冷风灌进去。
  不远了,好天儿的话要一盏茶。但一兄台说就算我们现在赶到城下也进不去,还要等守城官兵盘查,这种天气负责盘查的官兵大多偷闲,即便到了也要等到风雪小些等到人才能入城。
  时间尚早,要不我们先在这里歇歇脚,待雪小些再走。
  马车里的人沉吟片刻,就这么个空档,里面突然传来咳嗽声。
  原本还只是轻咳,慢慢的咳嗽声越来越重,似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声音也小些。
  先前说话那人似乎在马车里说了些什么,声音很轻,之后撩开帘子,一双黑靴踏了出来,还没等壮汉反应过来,率先跳到地上,转而伸手道:下来罢。
  男人长发高高竖起,发梢顺着风和着雪飞舞着,衣衫漆黑绣着暗金色的纹路,腰封紧扣,勾勒出紧实的腰线,显得双腿愈发修长。
  壮汉见此向后退了一步,看着像是让行,其实暗自提了内力,时刻提防着,仿佛车厢里藏着什么洪水猛兽。
  一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搭在黑衣男子的手上。
  近乎透明的皮肤之下,一条条青色的血管蜿蜒着,瘦弱,又带着异样的美感。
  许是呛了风的缘故,这会儿那人又轻咳了几声,捏着男人的手指微微颤抖。
  那人身上裹着厚厚的月白色斗篷,大半张脸藏在雪白色的绒毛里,乌黑的头发散在脑后随意扎了一下,刚一出来就被风雪迷了眼睛。
  他眼尾弧度微微上挑,轻飘飘地瞥了眼面前的人,随后不紧不慢地下了车,站稳后收回手拢进袖子里,一言不发。
  冰凉的触感残留谢玉绥指腹上,似乎方才牵的并不是个活的。
  还是个不太老实的,谢玉绥收手时指尖捻动方才搭把手的功夫,都能被那人不动声色捏了两下手指。
  谢玉绥自然不会因为被吃这点豆腐就发火,唤身后的壮汉说:邬奉,先将马车找个地方安置一下罢。
  壮汉邬奉点点头,小声道:那公子您先过去,我随后就到,小心
  知道。谢玉绥没让他把话说完,转头带着人进了屋。
  酒肆唤风吟,应了山的名字。
  名字风雅,地方却不怎么样,桌椅板凳不知用了多少年未曾换过,边边角角都磕成了圆形,桌面漆黑锃亮,经年累月沾了不知多少东西。
  方一进门,谢玉绥就听有人换道:兄台坐这边,方才跟你同行之人说过了,若人少,挤挤便是。
  谢玉绥循声望去,见紫衣人招手,后将衣袖拢进斗篷里似是很怕冷一般,倒是给他们留了落位置。
  作揖表示感谢后,谢玉绥坐到一侧,跟店小二要了壶热茶,而后道:谢过两位,若不是两位热心肠,我们怕是要在城门下受冻了,这顿饭算我的,聊表谢意,二位千万不要推辞。
  兄台太客气了。
  店小二端着热茶拿着抹布过来,在上面囫囵晃了一圈,什么都没擦掉,桌角的一个瓜子皮稳稳当当地躺在上面。
  谢玉绥接过小二端着的茶,给旁边那人添了杯。
  月白色斗篷的男人自始至终都没开口,这会儿堪堪伸出一只手接过茶杯,小喝了一口,却还是被茶的热气冲了喉咙,侧头咳嗽了起来。
  哟,这位兄台身体不好?那可是了,若是吹风加重病情可怎么好,别喝茶了,喝点酒暖暖吧,兄台这是得了什么病,风寒?可是要进城看大夫?
  眼看着酒壶探了过去,谢玉绥没有拦着,也没有开口。
  月白袍子的人将酒壶接到手里,掩着口鼻轻道:是了,这天是应该多喝点酒暖暖,若是冻坏筋骨,少不得就要跟我一样病殃殃。
  说罢将酒稳稳当当地倒进了谢玉绥空了的茶碗,目光柔和地看过去,喝酒暖暖,莫伤了身子。
  话音一出,气氛瞬间诡异了起来。
  这是活的断袖?
  灰衣人的手尚且停在半空中,这会儿突然不知道要怎么接话,眼角瞥了眼紫衣人。
  倒是紫衣人见多识广,哈哈一笑,连道是了是了,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只是如此一来,一时找不到下个话题,便显得气氛有些僵硬,好在安置马车的邬奉推门进来,坐在谢玉绥旁边,接过递过来的酒喝了一碗。
  舒坦!
  邬奉感叹:这大雪天城门怎么还要盘查,以前没听说过有这么个规矩啊?
  灰衣人的话匣子先前就打开了,不过是又加了人,一时没想好聊什么,这会儿终于有能插上话的,接道:兄台你们来这里不是专程看病的吧?没听说邕州城内有什么神医,若是路过趁早走,邕州地界最近乱的很。
  邬奉看了一眼谢玉绥,随后问: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灰衣人的谨慎劲儿已经跟着被酒气带跑,凑头小声说:据说前段时间安抚使司出了点事,具体是什么不得而知,不过衙门挺重视的。虽说这位安抚使手里没什么实权,但是架不住这位大人在东都有人啊,衙门不敢怠慢,这段时间不止是城门,其余各个街道时不时都会有人盘查,麻烦的紧。
  这样啊。邬奉搓搓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捧着暖手心,那跟我们没大有关系,我们就是想进城歇息两天,带着个身体不太好的,一直赶路恐吃不消。
  倒也是。灰衣人点点头,随后又想起什么,笑道,那各位可以到周围转转,别的不说,咱们邕州城那真是天高皇帝远,好玩的地方特别多。
  不过最近这边凑头的武林人士也特别多,不知道邕州城今年是不是犯太岁,事情都赶一起了,几位还是得小心着。
  还有什么事?
  据说天枢阁阁主荀还是就死在咱们城附近,具体是哪个山头左不过野狗多的地方,要不怎么能只剩几块骨头呢。
  灰衣人说这话时没有注意到对面几个人的反应,谢玉绥还好,邬奉一脸拧巴着,似乎想笑却又极力忍耐,最后就闹出个扭曲的样子。
  那荀还是可够惨的,竟是落得这么个下场。邬奉声音都在颤抖,只是异样过于细微,周围又吵闹,就显得没那么明显。
  谢玉绥端着酒碗喝了一口,碗边离唇时还捻着笑。
  另一人半张脸一直藏着风毛里看不太清模样,唯有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勾着惑人的弧度,像是从雪地里走出来的妖精,身上时时刻刻散发着寒气。
  他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而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垂眸看着杯子里上下起伏的茶叶梗没有说话。
  感叹过后,灰衣人拱手道:唉,失礼失礼,忘了介绍了,在下钟德友,一书生,无甚建树,旁边这位是在下好友李兰庭,不知三位怎么称呼?
  在下姓乌,单名一个峰字,旁边这位姓于,单字岁,另外那个
  荀。月白袍子那人拉着聚在嘴边的毛领,薄唇轻启,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人说,我姓荀,荀还是的荀。
  第2章
  风不知何时顺着门缝刮了进来,带着点雪在桌子上打了个弯儿,飘飘荡荡地落到灰衣人钟德友面前,而后又落在了地上,化成水消失不见。
  同时消失的,还有钟德友的心跳。
  他瞪着眼睛,看着对面突然露脸的人。
  怎么说呢,起初看着这个人时,除了身上那股子驱散不掉的病气和药味以外,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印象,毕竟这人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偶尔在别人说话时掩面轻咳,存在感并不强烈。
  可是当他将面上那层风毛去掉,露出脸时,整个老旧的酒肆立刻换了味道,好像他们并不是在邕州城外的破旧酒肆,而是东都城内最大的花楼。
  为什么是花楼?
  因为坐在面前的这个人甚至比普通花楼里的头牌还要好看上几分,还是难以丈量的几分。
  那是超脱于性别的美。
  且见他浑身透着慵懒,半垂的眼皮下一双眼睛像极了被阳光照射后的冬雪,纯净透亮,微微翘起的眼尾让他看起来是笑着,带着点漫不经心。面庞上的每一处都好像被匠人反复琢磨过,御以工笔沿着轮廓或轻或重描绘过去,本应是个清冷公子,却因造物主的过度偏心而下了重笔,让他既带着天生矜贵,又有着俗世的浓艳,让人想要触碰又靠近不得。
  钟德友算是彻底说不出来话了,两只眼睛死死盯在对方脸上,忘了君子教条,也忘了这位漂亮公子方才说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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