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本以为这个问题之后又要停顿好久,不曾想他刚说完这个字,谢玉绥却突然笑出声。
穆则茫然地看着谢玉绥的背影,这位王爷的衣着从未像一般达官显贵那样华丽,可在那简单的衣袍间却能感觉到不同于寻常的矜贵。
所以他下一手是什么?按理说年节时分四处都应该有鞭炮声,可是今年却安静的过分,只能在空气中偶尔嗅到一点食物的香气,这是正月里的国丧。
折腾了一夜,一时出不了城又得躲避追兵,兜兜转转下来又多了一天。
大年初一了。
外面现在应该都在传,说他是祁国派来奸细,意图挑拨国内纷争,这才使得邾国边境沦陷。也就在祁国攻打邾国同时,皇帝于深宫之中,于数百禁卫军众目睽睽之下被逼至宫墙之上。皇帝为保国家安宁,不愿作为人质被胁迫,坠落而死,临死前将皇位传于太子。谢玉绥转身看向穆则,且不管这个传言里有多少漏洞,只要有此言论,太子,也就是新皇靠着老皇帝的几句话几乎彻底摆脱了弑父的罪名,即便有所异议凭借着他的手段应该也能压下去,怎么看太子都赚了,确实与你们而言无半分好处。
谢玉绥表情含笑,然而深渊般眸子里却好像藏匿着随时要命的巨兽,死死地盯着穆则:如果当时我没去呢?你那一箭原本是射向何处?
穆则一惊,那一箭事实上本应该射向
荀还是的胸口对吗?这是谢玉绥两天以来第一次叫了荀还是的名字,在这种极其不妙的情况下,他后面的计划为何?
穆则抿嘴不言。
穆则虽然并不是时刻都跟在荀还是身边,但是几次接触下来并非完全不知道谢玉绥与荀还是之间的关系,可是再如何有关系,他都是天枢阁的人,是荀还是的手下,要遵循着天枢阁的规矩做事,不能将荀还是的计划透露给谢玉绥,这是原则。
穆则选择不说话,可是谢玉绥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他目光沉沉地直视着穆则的眼睛:皇帝站在墙头上,太子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敢射箭,这箭只要一射,他这辈子都别想洗脱弑父的罪名。皇帝从宫墙上坠落,按理说太子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他更不会再放箭。那些子弟兵没胆子射皇帝,估计当时脑子都麻木了,根本没听见是否真的有人下令,只瞧着第一箭出去时全都不过脑子跟着放箭,所以荀还是想做什么?
穆则:
这个黑锅已经被老皇帝扣在了祁国和荀还是的头上,荀还是肯定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他想怎么给我洗?
穆则刚想继续装死,谢玉绥再次开口:你替他瞒着又何用?事情既然要做就做得彻底,如今荀还是没有死在墙头上,计划就已经有了改变,还是说你想等荀还是醒了再爬到墙头重新来一遍?别做得一副为我好却又一字不肯透露全然自我感动的嘴脸,我作为被迫受恩之人无知无觉也就罢了,最后搞不好还得落得一个埋怨当真可怜。
他说得没心没肺,即便穆则知道这是谢玉绥刻意刺激他,可是一想到屋里躺着的那个人,就连一贯冷静自持的穆则都觉得难受。若是换成卓云蔚,估计早就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了,他到底不知卓云蔚。
穆则叹了口气:阁主本就猜到老皇帝为了保住邾国江山不落入他人之手,肯定会保下景言峯,只是这个怎么保当时没有数。皇帝屠杀赵府是因为赵淳仗着女儿得宠,外孙又是储君过于作威作福,生怕太子继位之后受到外戚蛊惑,而这段时间老皇帝又察觉自己身子越来越不好,就趁着年根低最容易让人懈怠的时候将赵府格杀,同时又仗着年节人多,意图唉,意图让阁主在百姓之前露个破绽,只要有一人见着赵府之人是阁主所杀,再将他与祁国老王爷之间的关系散布出去,很容易让人怀疑阁主的真实意图。
太子逼宫这事不止是老皇帝步步紧逼,还有阁主的多加引导。梁和昶到底是太子太傅,于幼时便跟在身侧,太子早已习惯无论大事小事都与这位师父商讨,身边乍然空闲,怎能不慌?
梁和昶死后太子觉得孤立无援,急需一人能够联手。方景明早就有异心,阁主无心管理,人心如何从不在意,能用就行,所以天枢阁早就一团乱麻,可就算情况已至此,太子也不敢保证能掌控阁主,放眼邾国境内无一人能与皇权抗衡,便只能寻求外援,您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太子与您联手已是必然。
所以早前我在东都乍然出现,荀还是并未有半分惊讶?
穆则对此不置可否。
谢玉绥嗤笑:过河拆桥景言峯不可能做这么早,我与他联手之事顶多是落给老皇帝一个名头,所以他借由荀还是的出身以此来推脱我与其连手想要搅乱邾国无可厚非,我想知道荀还是准备怎么做。
穆则张张嘴,而后将还要继续的长篇大论憋了回去,又瞥了一眼房门。
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脱谢玉绥的眼睛:你尽管说便是,里面那个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穆则深以为然,随即放心继续道:老皇帝肯定会保住景言峯,之后景言峯只要哭上几场以表孝道,再着人引导舆论,接下来邾国百姓只会觉得太子年幼受人胁迫,并非出自他本心,同仇敌忾之下更容易聚拢民心,而阁主就可以因着那块玉佩被打成祁国奸细的名头,是祸乱邾国的妖孽。所以为了将王爷摘出去,那阁主的那个奸细的名头就不能归于祁国。所以这一箭并未是在下射的一箭,而是城下景言峯的人为灭口而射出的一箭。
这话听似矛盾却又满含深意,谢玉绥瞬间就明白了荀还是这个计划的最后一步
他想要将自己变成一个受害人,于城墙之上众目睽睽中被灭口,随即再由穆则依靠皇家禁军的身份于人群里多说上几句话,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的第一时刻诱导舆论,将太子意图弑君的意图先一步散播出去,届时再多的解释都会成为狡辩。
彼时谢玉绥并未露面,皇帝死得又过于仓促,细想之下就不会有人觉得荀还是能靠一己之力控制整个皇宫进而将皇帝逼至宫墙上方。
只要咬准了是景言峯为了篡夺皇位安排了这出戏,哪怕他想要割掉天下人的舌头也没办法阻止舆论散播,尤其是还有一些顽固的史官,即使用项上人头威胁,这些人依旧会将他这个新君的德行载进史册。
世间没人会关心一个天枢阁阁主如何凄惨的成为了政治斗争下的牺牲品,他们津津乐道的便是宫帷里不为外人道的腌臜事。
只要荀还是死,死在太子的手里,死在众目睽睽之中,被当成牺牲品死在这场斗争里,穆则就会依照先前的吩咐将荀还是的身世在刨除掉关于祁国的那一部分后公之于众,在博取人同情的同时多加引导,都归成景言峯的阴谋。
百姓不傻,祁国远在千里之外,边境战事又一直压着未传到东都百姓的耳朵里,此下就只有荀还是一人,他难不成长了三头六臂凭借一人做得了如此大事?看,最后果不其然被新君灭口,来个死无对证呢。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哪怕他活着的时候再恶贯满盈,那些恶又未用在这些百姓身上,只要他身世凄惨又身不由己,只要他死了,再面对他时大多数人的心里就只剩下可怜。
此番下来即便景言峯坐上皇位得到的也只是个人心散乱的国家,百姓对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充满猜疑,而如今邾国朝廷又因着赵府乍然灭门人心惶惶,新皇上位更是动荡不安,此番祁国只要抓紧时机,能拿下的就不仅是阳宁一座城池。
事已至此,荀还是的目的就已经很明显了,他哪里是为了给祁国洗清嫌疑,这是想将邾国的水搅得更浑更乱,而后让谢玉绥坐收渔翁之利。
谢玉绥心情有些复杂,深吸了口气后问了一件如今看来不甚重要的事情:那枚玉佩究竟为何,怎的人人都说是父亲旧物?
穆则眼神怪异地看着谢玉绥,似乎在问:不然呢?
不然什么,就那种质地的玉佩自家库里随便拿出来一个都比它强,若非里面血色似一个凤凰看起来寓意不错以外,哪里像是一个王爷会随身佩带的东西?估计这玉佩也只是一个幌子罢了。
瞧着穆则的样子应该是对这枚玉佩并不了解,此时就只能等荀还是醒了才能知晓因果。
谢玉绥没再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低喃道:他就是想死罢。
这话本是自言自语,只是院子太冷清,声音再小依旧落到了穆则的耳朵里。穆则端着托盘本已抬脚准备离开,在听了这句话后犹豫再三还是又站了回去,同样看向紧闭的门扉:阁主只是不强求,他习惯一边反抗一边顺从,就像当初皇帝非要给他下毒,既知躲不过去就不会横生枝节,有那时间不如想想中毒之后该怎样调整计划,相较于去纠结已经发生的事情,他会更优先考虑怎么解决问题,怎么利用现有的时间做更有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