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现在不一样了。需要思?考、需要决断、需要付出的时刻越来越多。
  这与好坏无关, 只是代价。乌镶月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他?沉声点头:“好。”
  于是,他?站在了破开的城门之前。
  细如牛毛的雨水落了下来, 天色没有一丝变亮,反而?愈加沉郁, 乌云缓慢涌动,如灰黑的兽,对人间虎视眈眈。那一点儿雨水落在地?上,没能打湿多少地?面,反倒像是浅薄的雾气? , 亲密又快速地? ,占据了整个地?面。
  这片似梦似幻的雨雾里, 独自站在城门的那道身影,也显得不真实?了起来。
  那是无相。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可?马上更多人也明?白了另一件事。
  ——这毫无意义。
  只有一个人,要如何?阻拦千人的队伍?帝国史上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 叫做勇者。
  而?加卡托兰的首领, 大名鼎鼎的无相大人,不是因武力超群闻名, 更与以?一敌百这个词无关。至少大多数的人印象里,从未见过这个人上过战场。
  此刻无相站在这里,除了马蹄下的第一个牺牲者,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不理解,他?们想不通,所有藏在屋子里,从窗户、门板的缝隙,注视着战场的人,都无法理解这个人的所作所为。
  他?们早该移开视线。
  可?奇妙的是,他?们偏偏不能。或许是那一瞬青白闪电带来的惊讶,又或许是往日名声带来的期盼,他?们睁大眼睛,凑近缝隙,在雨雾轻飘的气?味中,注视着唯一伫立在城门前的身影。
  哒哒,哒哒,第一道越来越近,仿佛死?亡迫近的鼻息。
  眨眼间从破碎城门中掠出的阴影,高高举起了沾满鲜血的长刀。有一滴血凝在刀尖,随力道破开雨珠,直直跃向那一动不动的黑袍男人。
  “不——!”有人不忍地?闭了眼。
  有人抽气?尖叫。
  有人攥得手心发白。
  万众瞩目,视线聚集的这一刻,黑袍男人动了。
  一条绳索隐藏在碎裂的砖石之下,被用力拽紧,弹跳着挺直,拦在了冲锋的马腿之下!
  “嘶——!”
  战马骤然跌向地?面,攻击的平衡打破。
  骑兵的刀刃还未触及,就失了冷静,慌乱舞向空中。
  他?拽着马绳,身体一同歪倒,头脑下令做出下一步行动之前,见到了一柄迎面而?来的刀光。
  雪白的、银亮的,一瞬间闪过眼睛,逼得他?不由?自主眯起的,无比漂亮而?利索的刀光。
  骑兵未曾见过这样的刀光,却在见到的一瞬,连恐惧也没来得及升起。
  就对上了刀光后,沉默又冷凝,仿佛天上乌云落地? ,化身而?成的那个人。
  “那是谁?”
  短暂的残余的思?考,在后知后觉的痛楚中,他?的视线漂移,见到了一具无头的身体。
  瞳孔不由?自主扩大,在认出尸体的同时,骑兵的眼睛失去了光彩。
  咕噜噜,有什?么滚落在地? ,赤红溅落一地? 。
  原本以?为会死?的黑袍男人,好端端站在那里。
  围观者屏住呼吸,胸腔情绪涌动,正要为这一出精彩的反杀戏码欢呼,就听见了更多、更多,多得让人脸色苍白的马蹄声。
  是了,加卡托兰有四座城门,一座被破,怎么可?能攻进来的骑兵只有一个?
  就算守城战中有所消耗,也残留了至少百人,甚至千人,足够闯入这座城池。
  那一个人,又能杀多少人,又能赢多久,又能护住多久?
  微薄的希望刹那扑灭,连遗憾、悲伤的落差都难以?升起,偷看战场的人们,这一刻看向仍然挡在城门前的那个身影,心中只剩下黯淡的怜悯。
  即使是加卡托兰的首领,即使是传言中无所不能的无相,又能如何? ?
  期望谁来拯救这座城,不如期待帝国的清洗会放过弱小毫无反抗的民众。
  不是吗?
  不是。
  雨水大了起来,一点一滴砸向地?面,像是千万颗破碎的水晶,飞溅起水洼,又汇聚成细小的溪流,冲淡鲜红的、赤色的地?面。
  谁也没有想到,无相能够坚持这么久。
  鱼贯而?入的骑兵,领头的尽数躺在了地上。后方的骑兵稍有迟滞,便?迎上一柄沾着同伴鲜血的刀,随后是刺入双目、胸口、大腿的箭矢。
  不知何?时,一百多人不再空守城门,带着箭矢,站在了黑袍男人身后。
  湿润的雨掩盖住表情的细节,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为了谁而?来——这些弓兵的目光从始至终都盯在黑袍男人身上。
  此前纷纷扬扬,传遍整个加卡托兰的谣言不攻自破。
  倘若此刻站在这里的,不是加卡托兰真正的首领,不是真正的无相,这些人又为什?么要用如此态度对待他? ?
  而?且,任谁看了此刻的战斗,都不得不承认,即使有箭矢掩护,有百人协助,这片狭小又艰辛的战场上,最核心的人,是那个全身都裹在黑袍中看不清样貌的人。
  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攻击的指向标,都是下一轮攻势的开始。
  这一点,不仅己方?清楚,敌人也看得分明? 。
  “优先杀了那个男人。”
  将领喊出这话,其他?人却早已在短时间的交战中领会,刀刃、棍棒、枪尖、箭矢、剑刃、斧刃……武器对准的,总是同一人。
  被针对的那人承担了战场上最大的压力,即使再怎么灵活、再怎么擅长战斗,也不可?能躲开如此密集的攻击。
  大大小小的伤痕开始出现,但?被黑袍掩盖,那个人的动作又仅仅停顿片刻便?再次开始,以?至于一开始几乎没有人发现。
  直到雨势再次扩大。
  终于有人眼尖地?发现,若无其事的黑袍男人脚下,开始流出淡粉的、没有尽头的颜色。
  那绝非来自敌人,也绝非从刀刃滴落。
  “无相大人!”
  有个年轻的弓兵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句,“您……”却又在黑袍男人毫不停滞的动作中,咽了下去。
  他?好像不能开口,不,他?怎么能够开口。
  敌军当前,揭露无相大人受伤的事实? ,只会打击、损害到己方?的信心,阻碍凶猛的攻势,让敌方?有可?乘之机!
  不说才是对的,不说才是正确,不说才是帮助无相大人。
  可?是……可?是,年轻弓兵手中的箭矢一根接着一根,从已然发麻的指尖飞射,指向与黑袍男人缠斗的敌人,心中却突兀涌上悲戚。
  可?是无相大人要怎么办,继续这样下去……血是会流尽的啊。
  他?都不知道自己竟是感情如此纤细的人,眼眶包着热泪,在眨眼间,汇入冰冷的雨水里。
  有一瞬间,他?不由?得感到愤恨。
  这样的人,这样的无相,怎么可?能是假的?
  指尖的动作在这一刹那顿住,射出的箭矢晚了一步,幸好还是到达了预计的目的地? ,没有落空。
  年轻弓兵松口气?的间隙,感觉到旁边有人挨了他?的肩膀,这并不多见,弓兵的距离感很重要,不能影响其他?人攻击。他?下意识扭头,见到自己年长的队长目光一寸不移,眼睛似是被雨浸透,溢出水珠,又布满红丝。
  他?在看无相。
  年轻弓兵怔愣一眼,猛然发现,不止是队长,所有人都在看着无相。
  是了,他?们以?无相大人的攻势为指引,怎么可?能会漏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流淌的血迹来自哪里。
  他?又感觉自己敏感起来了,那股沉默的情绪在一点点高涨,奔腾,继续一个发泄的出口。
  年轻弓兵咬紧牙关,又射出一支箭,一支接一支。
  他?头一次想向未知的神明?祈祷。
  神啊,倘若可?以? ,不要让这个人死?在这里。
  加卡托兰城内,无数窥见战场、注视战斗的人,都在内心如此祈祷,好像这样一来,真的会有一个好心的神明? ,来拯救他?们竭尽全力的首领。
  可?神大概是不存在,也不愿意回应的。
  黑袍男人脚步逐渐慢了,速度也不如最开始迅捷,闪避吃力起来,伤口越来越多,伤势越来越重。
  如同一个人疲惫地?推动向上的石头。
  一颗两?颗,石头越来越多,石头越来越重……直到某一刻,超出了人能够承担的极限,超过了精神透支的额度。
  只需要一颗轻飘飘的羽毛。
  “砰——!”
  三棱的枪尖,刺穿了黑袍男人的胸膛,最顶端还嵌着一滴鲜血。
  箭矢下一秒如雨而?下,却也无济于事。
  所有人都看见无相摇摇晃晃,被那一柄长□□中,后继无力的样子,所有人都看见那些杀死?无相,铁蹄肆意的敌人,所有人都看见蒙蔽天空的乌云落下了倾盆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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