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照你这么说,朕还杀不得他了?”皇帝语气不虞。
顾熹之摇头,道:“父皇是君,想杀谁自然能杀。可是父皇是圣贤之君,并非只知打杀的莽夫,更是天下人眼里心胸宽广的君主,何须为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费心。孰轻孰重,父皇自有分辨,无需儿臣多言。”
皇帝心里虽气,但此话言之有理。
他是皇帝,倘若跟这样一个卑贱的蝼蚁计较,岂非显得他小肚鸡肠,眼里容不得人,于他威名大为有碍。可是,就这样放过废太子,皇帝亦不甘心,太便宜他了,思来想去,想到一个折中之法。
“既然不能直接杀了废太子,那不如,把他秘密流放了吧。”
古往今来,死在流放路上的人不知凡几,若是废太子死在流放途中,便怨不得他了。
顾熹之闻言心尖猛地一颤,不想皇帝竟凉薄狠辣至此,险些没有克制出心有余悸的颤音,连忙阻止道:“父皇不可,废太子一事朝野上下盯得太紧,此事万一泄露,后果不堪设想,届时便真的覆水难收了。为了这样一个人,连累父皇的千古名声,太不值当。”
皇帝沉吟良久,心道也是,但这口气不出他心里不痛快,邃道:“如果你是担心他身份暴露,事情曝光的话,那就做干净点,将他的脸毁了,嗓子也毒哑,不就结了。”
顾熹之彻底惊了,后背冷汗洇湿一片,将姬檀……毁容毒哑?
这是人说出的话吗?这比直接杀了他还更狠绝!!
“父皇,这行不通的,京城里也有很多人盯着,废太子被关押诏狱不是秘密,恐怕他一出诏狱的门流言就满天飞了。”顾熹之声线止不住地颤抖,满心都是后怕,他完全不敢想象姬檀变成这副模样,这比杀了他还要教人痛苦万倍。
正是这句话里的颤音让皇帝正色起来,一眯眼睛觑向他:“你在为废太子求情?”
顾熹之登时心下更是慌乱,赶忙克制住自己,道:“儿臣是在为父皇的名声着想。”
这句话说完,整个御书房内安静地落针可闻,皇帝双手交叉支在案桌上一瞬不瞬盯着顾熹之。
顾熹之心脏一下一下砰砰直跳,后背的中衣已被冷汗完全浸湿,紧贴在背脊上,他手指攥得死紧,赌皇帝是更看重自己的利益名声还是姬檀。
但他也害怕,看皇帝看出端倪,怕皇帝偏要置姬檀于死地。
到那时,他又该怎么办?
就在顾熹之悬心吊胆惴惴不安时,皇帝轻笑一声开口了,“朕随口问问,你那么紧张作甚。起来吧,一直跪着也不嫌腿酸,朕就是问问你的看法,你有什么直说就好。”
“是。多谢父皇。”顾熹之起身,几乎是双腿发软地坐回座椅上。
皇帝到底是更看重自己名声的,又问顾熹之,“那依你看法,该如何处置废太子?”
顾熹之心中发紧,尽量让自己松泛下来不卑不亢,但他也不确定是要反着说,还是如实按照原打算进行,可也不能思忖太久,最后实在不能拖了答复皇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废太子虽不知自己身世,却凭白享受了这个身份的无限荣光,尤其,令儿臣为其鞠躬尽瘁折腰弯身,此仇不报儿臣心里不平,故而方才难免带了自己的私心,想要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磋磨处置,还请父皇原谅。”
皇帝笑了一声,“人之常情,你何错之有啊,应该的,便是让他为你提鞋都是便宜他了。”
顾熹之皮笑肉不笑地应和,“是。”
皇帝饶有兴趣地道:“你想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处置?”
顾熹之坦然承认了。
皇帝没有立即答话,手指没有节奏地敲在案桌上,倏然问:“不是为了救他吧?”
顾熹之抬头,像是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之言,道:“怎会,他夺走了儿臣的人生,儿臣恨他都来不及,只想要他将儿臣所受苦楚全都经历一遍,失去所有生不如死,方解儿臣心头之恨。”
皇帝一眨不错地审视顾熹之的眼睛,然而他只看到了一双漆深、超乎寻常的坚毅与冷静的双眼,其中蕴含一股慑人的力量,这是顾熹之一定要救出姬檀的决心。
却被皇帝误以为这是他欲报复姬檀的信念,皇帝终于满意了,开怀道:“好,不愧是朕的儿子,朕满足你,将他赏给你了,你想如何处置皆随你愿。”
“多谢父皇。”顾熹之难得喜形于色。
“只是,废太子武功高强,你母后又不知怎的忽然对他起了恻隐之心,妇人之仁,竟是制止了对他的刑讯,不过也好,省得血糊糊的脏了你的眼睛,父皇已提前命人将他关押在水牢之中,估摸着不会再威胁到你了,你自让人废去他的武功即可。”
“水牢?!”顾熹之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母后亦没有对他说起过,怕是母后也不知此事。
“寒潭之水打造的牢狱,水深数尺冰寒刺骨,铁打的人也经受不住,专门用来对付武夫的。冬有水牢,夏亦有火炉囚牢,这,便是诏狱的一大特色之一。”皇帝兴致勃勃地对儿子介绍起来。
顾熹之瞬间脸都白了,强撑着:“是、是吗,原来如此,父皇思虑周全。”
皇帝微微一笑,道:“是啊,废太子一事就到此为止了,你下去罢。”
顾熹之连忙起身行了一礼告退,大内总管太监送他出去,并问顾熹之需不需要他领路前往诏狱。
顾熹之沉着脸色摇头,拒绝了。
前往诏狱的路他早已深谙于心,在心里揣摩过千万遍了,只是一想到那什么劳什子的水牢,瞬间双腿都发软,不敢叫人瞧出异样,赶忙夺步赶去了,越走越快,脚下几乎生出风来,到最后,顾熹之心焦如焚,干脆直接跑着过去。
檀儿,小狸奴,再等一等他,他马上就能带他离开了。
在此之前,可千万不要出事。
求求了,拜托。
顾熹之急如星火几欲崩溃的背影消失在大内总管太监眼底深处,他将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禀告给皇帝。
皇帝哂笑,眸光深不可测道:“这种小把戏朕早就察觉了,他还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妄想将朕骗过去。”
“那,就这么任由大殿下将废太子救出去?”
皇帝一摇头道:“不放人他不会死心的,再折腾出什么麻烦来于朕不利。不过,他能在两天时间内做到这一步还是挺叫朕吃惊的,倒是有几分手段,可惜,还是稚嫩了些,真正的困难才开始等着他呢。”
大内总管太监起先一懵,旋即反应过来会心一笑。
废太子一朝从云端坠入深渊,羽翼被剪一无所有,而昔日处处臣服他之下的臣子却一跃而上成为尊贵无匹的皇子殿下,如此落差怎会不叫人愤恨。
皇帝原本是给过顾熹之机会的,只要他同意将废太子流放,毁容毒哑,出了这口恶气也就过去了。
可他不愿,一意孤行,那这苦果就自己担着罢。
吃了苦头,知道错了,自然会苦海回头,到那时的顾熹之才配做他的皇子,才有资格被他培养为新的储君。
在此之前,先好好打磨打磨在民间学的重情那一套陋习,等他什么时候学会无情了,再说罢。
皇帝抬手捏了捏眉根,继续批阅奏折。
与此同时,顾熹之终于赶到诏狱了,气喘吁吁,顾不得休息连忙问诏狱首领镇抚使姬檀在哪。
镇抚使事先得到过皇帝旨意,并未对顾熹之多加为难,为他指明方向便退下了。
顾熹之赶忙往里面去,越往里走诏狱深处的潭水声便愈发清晰,这水流声一下下砸在顾熹之心头,令他心跳乱迸,不断加快步伐,对姬檀的担忧攀升至了顶峰。
终于,到地方了,顾熹之看见了一抹熟悉的瘦削身影,然而同时,目眦欲裂万箭穿心。
只见姬檀原本身着的太子袍服早已被剥,此刻只着一袭单薄的白色中衣被浸在冒着丝丝寒气的潭水中央,双腕被粗粝的锁链高高吊起,白皙的手腕处被磨得血红。
顾熹之双目赤红,打开牢门喊了姬檀一声,无人应答。
顾熹之这才发现人已经意识涣散了,只是略略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旋即又无力垂了下去。
金色华贵的发冠早就不知掉在了哪里,姬檀的三千如瀑青丝披散,大半浸在潭水中,湿哒哒地贴着他结了血痂、破碎惨白的面容。
顾熹之再顾不上许多,扑通一下跳入水中,向着姬檀疾速掠去。
第93章
顾熹之蹚过及胸高的潭水, 艰难向姬檀行去,不过几息间他便觉冷地打颤,不敢想姬檀在这里浸了多久, 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终于蹚到姬檀面前, 顾熹之赶忙用从狱卒那拿来的钥匙小心翼翼将姬檀手腕处的镣铐解开。
“咔哒”一声,顾熹之避开姬檀的伤处轻柔包裹住他的手腕,继而将人整个揽在怀中,温声唤他:“小狸奴。”
姬檀冻的意识不清, 唇瓣都在不住打寒颤, 自然是回答不了他的, 只是本能地循着气息熟悉的热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