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跳跃的光斑在他掌心流动,叶片的阴影亦随之贴上他的指尖,若是握不住叶片,能与叶片投下的影子共享片刻安宁,也很好。
  自我于后春山中第一眼见到小玉的那时候起,我就知道。
  并不局限于枝芽的事,宋凛生开口一一陈述着自己内心压抑许久的剖白。
  小玉并非凡人,应是天上的仙子才对。
  说着,宋凛生垂首俯身,在衣袍间一阵翻腾,自腰带上拾起那枚玉珏,在清剿水匪之时,你将护佑平安的青苏玉赠予我。
  那时我心中所想已然印证了大半。
  他话音落下,可文玉七上八下的一颗心却始终不知该落往何处,她只当身份败露于今日,却不想却留破绽于当时。
  照宋凛生的话说,在她与宋凛生相见于后春山那株四照花树下之时,他竟已然知道了她并非凡人?
  风卷过叶片时,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她有想过或许会露出马脚,可没想到的是竟被宋凛生察觉得那般早
  后来,在衔春小筑那夜,小玉乘兴酒醉,显露出发间的枝芽。
  宋凛生抬袖小心翼翼地勾勒着树干上的青绿枝芽,百般呵护之下亦有几分抑制不住的好奇。
  我这才猜想小玉兴许是草木所化。
  毕竟他自小便收集了许多志怪书籍,对神仙妖精的绮丽传说也见过不少,可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那时的愿望竟真能实现。
  话音一转,宋凛生收手掩袖,只满目真挚地仰面往上看去。
  这些我都知道,可我唯一不知道的是
  他并非那等在心中反复纠葛以至郁结都不肯言说之人,此时亦是如此,既是无解,便主动寻求回答。
  小玉,为何要躲我?
  文玉没想到宋凛生竟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仍保持着碧梧形貌的她几次三番张嘴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日的我昏迷之后的事,洗砚已细细说与我听。
  可她的沉默,并不能阻止宋凛生的追问,他非但不气馁,反倒情急起来。
  小玉,你既舍命救我,为何却要离得远远的?
  宋凛生话音未落,抚于树干上的指尖却紧张地蜷缩起来,可他很快便收了力道,唯恐会致文玉哪处疼痛。
  此言一出,文玉心头凝滞,原本提心吊胆、左右为难的整个人忽然卸了力气,她再无法支撑着自己冷眼旁观,更做不到对宋凛生的问话毫不理睬。
  阵阵青芒闪过,碧绿青葱的梧桐树消失不见,文玉的身形自团团白雾中显现而来。
  宋凛生眼见肩头的树干化作文玉绸缎似的发梢,其一路往下滑了他满手,自指缝间穿过,留下阵阵茉莉香气。
  可她整个人了无生气,佝偻着身子缩成一团,低垂的头颅掩藏于两袖之间,并不敢抬眼直视身侧的宋凛生。
  你知道什么文玉的声音细弱喑哑,瓮声瓮气的,你不知道
  宋凛生眉心拧起,眼眶湿润,盛在那里头的是满心满眼的心疼,小玉!
  他虽早有预料,可亲眼见文玉现身于他面前,这样的震撼和惊喜,仍旧叫他一时间说不出多余的话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小玉的名字,反复确认她真的就在自己身边。
  文玉别开目光,不敢与身侧之人正面相对。
  方才借着树身作掩,她尚且能肆无忌惮地看着宋凛生的眉眼,可眼下却连余光也不敢朝宋凛生那头瞟去。
  再没有往常那般亲密无间的逗趣嬉闹,如今的文玉和宋凛生虽紧紧相依着,却好似相隔万里。
  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二人之间,文玉不禁有些恍惚。
  她与宋凛生其实从不曾跨越这道天堑,在枝白身死之时,文玉便对这样的情形早有预料、亦是心知肚明。
  文玉沉默不言,心窝里仿若盛着一潭死水,再也无法生起波澜。
  宋凛生垂眸细细描摹着文玉的鬓发、眉眼,近乎贪恋地感受着此刻暗流涌动,似是失而复得的珍宝骤然入怀,任是他往日再如何冷静自持,此刻也难免失态。
  直至文玉一句你不知道将他猛地拉回现实。
  猛然惊醒之下,宋凛生腾得起身,来不及整理衣袍便倾身转至文玉面前,以一种极其虔诚姿势正面看着文玉,而后无比坚定地答道。
  我知道。
  正当文玉即将永远陷入沉寂之时,短短的三个字却叫她的心湖仿若春日再临、花叶入水,破开阵阵碧波荡漾
  不知乱谁道心。
  文玉身形一僵,愣神片刻后缓慢地抬眼与宋凛生对视。
  目光相接的瞬间,自她误折寿元枝始,至今日终结,这中间她与宋凛生共同经历的许多在她眼前替来换去地重演。
  她方才生起波澜的心湖骤然止息、平整如镜。
  不,你真的不知道。文玉垂眸看着满眼晶莹的宋凛生,对不住,都是因为我
  时至今日,那些她曾害怕的、想隐瞒的、无法面对的,似乎在知晓她真实身份的宋凛生面前,都变得一片透明,再也没了什么掩盖的必要。
  她应该告诉宋凛生,因为她一时不察、招致祸患,误折了宋凛生的寿元枝,这才叫他原本富贵平安的一生波澜不断、灾难不息。
  因为你什么?宋凛生眸光一闪,忍不住追问着,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急迫,更不曾有半分半缕恼怒的模样。
  文玉张了张口,只觉得唇齿之间酸涩无比,喉头亦是哽得生疼,因为我叫你命格变化、无端受难。
  宋凛生闻言竟是松了一口气,总算小玉还愿意与他说话,至于旁的什么他并不在意。
  抑制不住的笑意自宋凛生唇畔生发出来,他轻轻摇头,话音也忍不住颤抖。
  我生于深宅高门,长在富庶人家,学在鼎盛公学,仕在紧要职位,桩桩件件,哪里无端受难了?
  他并不觉得他宋凛生身上有一丝一毫的苦难,可看着文玉凝眉不语的低落模样,宋凛生转念一想,继而劝道:难道,就是因为出言获罪、受贬江阳?
  文玉唇瓣微张,最终却没说什么,只是忍不住向下别开目光,不再与宋凛生对视。
  可宋凛生并未放弃,他不折不挠地俯下身去,直至能看清文玉的眼睛,而后抬袖握住文玉的双手,不是这样的,小玉。
  世上遭受苦难之人远多于我,其个中凄苦更甚我百倍,若我因此而消沉下去,岂不是有无病呻吟之嫌?
  他紧了紧掌心,分明能察觉到文玉手中沁出的薄汗,与他的混在一处,纠缠出温热的湿意。
  更何况,小玉,我从未觉得这是一种受难。
  宋凛生的声音温柔和顺,似春风拂面、白云擦肩,一点一点的瓦解着文玉心中的霜冻,循循善诱地接着说道。
  恰恰相反,能够重回江阳府是凛生此生之幸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木然的眼神总算闪烁着点点色彩,她怔愣地抬头重新凝视着宋凛生,眸光之中分明很是不解。
  怎么会有人将本可以避免的灾祸、本不用承担的磨难,称之为此生之幸。
  从前在春神殿的时候,敕黄常说世上的人总是想求得一个更好的命格,非但要康健、还要富贵、最好便是还要权势滔天、顺遂无比。
  可即便以上的条件都满足,却仍会不尽如人意,因为人一直就在找寻的路上,坏的时候找寻好,好的时候找寻更好,如此往复、难以止歇。
  可是宋凛生
  在文玉纠结的目光之中,宋凛生笑得纯粹又坦然,这句话他从很早的时候就想说,今日总算有机会能与小玉说清楚。
  因为,我在这里遇见了小玉。
  宋凛生两手扶着文玉坐直身子,笑眼盈盈之中水光潋滟,分明很坚定的话语却在与文玉四目相对之时染上了哭腔。
  错不在你,我如今也很好。
  文玉迟疑地眨眨眼,忍不住抬袖抚上去,却最终在半道上停手。
  宋凛生是在流泪吗
  可宋凛生泪眼朦胧中却仍是极快地捉住文玉的手,不给她丝毫后退的机会。
  他湿润的目光自文玉的面颊滑下,落在二人紧紧相握的手心上,而后复又看向文玉。
  后者蜷缩着冰凉的指尖,感受着自宋凛生那头传来的温度,她们的体温纠缠着、拉扯着、混合在一处,将两个人的热度交融出奇妙的平衡。
  可是,你原本可以更好。文玉心中混乱,几乎要失了分寸,可不容置喙的事实却摆在她眼前。
  更好的境遇自有更好的人去体会,命运将我带到此刻,那我的当下就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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