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一声带着浓重乡音又饱含复杂情绪的呼唤,终于从中年人紧抿又颤抖的唇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这声呼唤,既带着旧日的熟稔,又浸满了欲言又止的沉重。
“是我。” 许度回复。
F市到S市,高铁都要六七个小时,中年人家能在这个时间点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这里,恐怕是星夜兼程,到现在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那碗紫菜汤的温度,好像还残留在记忆里。
许度果断地改变了去便利店买面包的计划。
“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边吃边聊。”
许度带着中年人,穿过午后人流渐多的街道,拐进了一家环境相对安静的餐馆。
他特意选了个靠里的卡座,避开了门口的风和过路的视线。
“叔,您坐。”许度拉开椅子,示意中年人坐下,自己则坐到了对面。
中年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粗糙的手指搓着衣角,眼神不安地扫视着周围。
许度没多说什么,直接拿起菜单,点了几样F市常见的家常小吃。
一份热腾腾的沙茶面,一碟金黄油亮的蚵仔煎,还有一笼小巧的烧肉粽,最后加了一碗清淡的鱼肉汤。
“太多了,孩子,我吃不了。”中年人连忙摆手。
“不多,您赶了那么远的路,得吃点热乎的垫垫肚子。”
等待上菜的间隙,两人之间谁也没再开口。
中年人低着头,目光落在桌面木头的纹路上,仿佛那上面刻着什么难解的谜题。
许度也没催促,只是倒了两杯热茶,推了一杯到中年人面前。
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一点空气中的凝滞。
菜很快上齐了,香气弥漫开来。
许度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烧肉粽放到中年人面前的小碟子里。
“叔,您尝尝这个,S市的可能没咱们F市的料足,但味道还行。”
中年人看着碟子里那冒着热气的粽子,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迟疑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刚咽下去一口,筷子却停在了半空。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那声压抑了许久的道歉,伴随着无法抑制的痛苦冲口而出。
“孩子,对不住啊!” 中年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这几个月,我心里没一天安生过,陈平他干的那混账事,我在手机上都看到了,是他鬼迷心窍,黑了心肝,害了你们战队啊!”
泪水顺着中年人的脸颊滚落,滴在桌面上,也砸在许度的心上。
“我这个当爹的没教好他,他犯了天大的错,我这心里又恨又愧!”
中年人的肩膀耸动着,像是要把积压了几个月的痛苦和自责都倾泻出来。
“我就想着,无论如何,我都得来一趟。我得替那个不争气的混账,给你们道个歉!”
“我不求你们能原谅他,他活该受罚,我就是想当面跟你们说声对不起,我这心里才能稍微透点气。”
中年人泣不成声,布满老茧的手捂住了脸。
那份热气腾腾的食物,此刻在他面前失去了所有吸引力,只剩下满心的负罪感。
许度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个被儿子罪行压垮的中年人,心中五味杂陈。
他递过去一张纸巾,“叔,您别这样。”
眼见中年人抬起泪眼模糊的脸,他一字一句道:“陈平做的事,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自己走错了路。该承担的责任,法律已经让他承担了。这件事,从头到尾,跟您没有关系。”
中年人愣愣地望着他,嘴唇翕动,似乎想反驳。
许度继续说道:“您是您,他是他,您不用把他的错背在自己身上。该说对不起的不是您,您不必替他受过,更不必为此折磨自己。”
“您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许度的话,冲淡了些许中年人心中浓稠的痛苦,中年人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脸,接过许度递来的纸巾,胡乱擦了擦。
视线扫过中年人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许度心里微微一动。
陈平的事闹得那么大,后续的罚款与赔偿肯定不是小数目,对这样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叔,家里现在还好吗?有没有什么困难?”许度斟酌着开口,避免再刺激到中年人敏感的情绪。
中年人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许度的意思,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孩子,你别担心。”
“陈平他...唉!”一声沉重的叹息,饱含了太多无奈与痛苦,“这孩子,对家里,倒也算孝顺。”
许度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还在打比赛、拿高工资那会儿,就经常往家里汇钱。”中年人陷入回忆,“靠着这一笔钱,我们在镇边上,盘了个旧房子,简单收拾了一下,开了个小旅馆。”
“不大,就七八个房间,勉强能住人。我跟他妈,还有他一个没出去打工的堂侄儿帮着张罗,生意还行,能糊口。日子挺好的,孩子,你别担心我们。”
他说完,肩膀微微垮塌下去。
那笔提前存下的“养老钱”,此刻像一把双刃剑,既是支撑他们生活的最后依靠,也是钉在中年人心上的耻辱,时刻提醒着他,这份“孝顺”的根基是多么的肮脏和扭曲。
餐馆里的喧嚣被隔绝在外,小小的座位上只剩下沉默。
“嗯。”最终,许度只是应了一声。
他知道,此刻所有安慰都像是隔靴搔痒,轻飘得落不进这片沉重的现实。
一顿饭吃完,中年人先是感谢了许度的招待,他犹豫了会,恳求地问:“我还是想当面给战队其他几个孩子也道个歉,你方便带我去见见他们吗?”
许度能理解中年人的心情,但也清楚战队其他人对陈平事件的复杂感受。
他不能擅自做主。
“叔,这事我得问问林教练。”许度坦诚地说,“您稍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中年人连忙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许度走到一旁,拨通了林教练的电话,简单说明了情况。
电话那头,林教练叹了口气:“…让他来吧,你带他直接到我办公室。”
“好。”
挂了电话,许度走回座位:“叔,林教练同意了。我们现在回基地,他先和您聊聊。”
“好,好!谢谢你,孩子!”中年人如释重负。
许度带着中年人回到了VOR基地。
午后的基地比早晨热闹些,许度刻意避开了公共区域,径直将中年人带到了林教练的办公室门口。
他敲了敲门。
“请进。”林教练的声音传来。
许度推开门:“教练,陈叔叔来了。”
林教练已经站在办公桌旁,“陈叔请进,这边坐。”
他指了指沙发,中年人局促地走进来,在沙发边缘坐下。
他将餐馆里对许度说过的话 又复述了一遍 ,替儿子陈平表达着最深的歉意,痛斥儿子的混账行径, 末了,又把所有的过错揽在自己“没教好”的责任上。
林教练的说法和许度类似,然而这次,倾诉完积压已久的歉意,中年人脸上的紧张并未完全散去
他鼓足勇气,嗫嚅着提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
“陈平那孩子,除了打游戏,别的本事实在有限,他还能不能靠这个混口饭吃?”
他这个当爹的,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想为儿子的未来谋划一条出路。
这个问题让中年人羞愧得抬不起头,仿佛是在替儿子乞讨一份最后的生存可能。
林教练看着这位心力交瘁的父亲,想了一会儿才开口。
他没有立刻回答“能”或“不能”,而是用一种更客观的方式,为中年人勾勒出一个模糊但存在的可能性。
“电竞行业生态庞大,职业选手只是顶端的一小部分。在职业赛场之外,确实存在着陪玩、代练、游戏主播、乃至数据分析、基层教练等大量相关的工作岗位。”
“等陈平承担完法律责任,恢复自由身,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公民,有权利选择做哪一行。只要遵纪守法,遵守游戏平台和直播平台的规则,他想做什么是他自己的事。 ”
“至于我们VOR战队,作为他以前效力的地方,也是这次事件的受害者,在法律层面上说,陈平已经接受了该有的惩罚,我们之间该了结的事情也就了结了。”
林教练的话,既没有给出保证,也没有完全堵死生路。
他划出了一条界限,陈平的个人行为,VOR战队不再追究,也不会去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