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春潮 第55节
“那时我怕你冻着手,还特意寻来一双小手套给你。你戴上后,仰着脸对我说,手套特别暖和,堆雪人一点都不冷。”
沈识因静静立在雪中听着。待他说完,她抬眸看他,目光清凌凌的:“有这等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她语气疏淡,“太子殿下莫不是记错了,总说些子虚乌有的事情。”
他一时哑然。
沈识因转身朝殿内走去:“时辰不早,臣女该回去了。还请太子殿下念在臣女冒雪堆雪的份上,让臣女与祖父一同回府。他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
太子跟在她身后,心头既涌起暖意,又夹杂着难言的失落:“何必急着走?御膳房备下的
膳食还未用。今日这顿饭,你定要陪我一同用。”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沈识因心下明了,他既已用祖父作为牵制,自然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他所求的不过是这片刻独处的时光,而她若不见到祖父安然,也无法安心离开东宫。
她终是停下脚步,转身轻声道:“也好,臣女也有些饿了。”
太子见她应允,眸光顿时明亮起来,快步走到她身侧并肩而行。
今日的太子与往日判若两人——平素在东宫下人眼中,他总是沉默寡言,时常独坐发呆。虽待下宽和,却总透着疏离,常常一人枯坐院中,或终日闭门不出。
外人或许以为他性情豁达,即便病中依旧温和,却无人知晓这深宫重重里,真正能窥见他内心寂寥的能有几人。身为天家子弟又自幼疾病缠身,这样的孤寂仿佛早已是命定的烙印,自降生便如影随形。
可今日的他眉眼间透着难得的明媚,笑意真切了许多,甚至与那姑娘说话时都带着前所未见的小心翼翼。侍立的下人们悄悄交换眼色,心下暗忖这位沈姑娘对太子而言定然非同寻常。
太子引着沈识因步入膳厅,二人净手落座。桌上早已摆满御膳房精心准备的佳肴,琳琅满目,香气四溢。
沈识因不难揣测太子的意图:在陆亲王虎视眈眈的威胁下,太子为稳固储位,自然会将作为陆呈辞未婚妻的她视为突破口。
只是......他此刻待她的这份细致温柔,瞧起来却那般真挚,教人一时恍惚难辨虚实。
正出神间,太子已亲手盛了碗热汤放在她面前:“快趁热尝尝,这是用肥鹅细细炖煮的,加了不少滋补食材,最是暖身养胃。”
沈识因褪下手套搁在桌边,捧起汤碗轻啜一口。暖意顺喉而下,方才在雪地里冻得通红的指尖贴着温热的碗壁,也渐渐回暖。
太子见她眉宇舒展,眼底笑意更深,又夹了一箸菜放入她碟中:“尝尝这个,是御膳房的拿手菜。”
沈识因不好意思地道:“殿下不必如此费心照料,臣女自己来便好。”言语间仍带着刻意的疏离。
太子却不着恼,依旧耐心为她布菜,细细介绍每道佳肴的妙处。他兴致颇高,还讲起许多宫外趣闻。虽常年深居宫中,却不知从何处听来不少市井笑话,说来既逗趣又不失文雅,每每引人会心一笑。
他自个儿笑得眉眼舒展,那副轻松模样不知不觉感染了沈识因。起初她还心存戒备,渐渐倒也放松下来,偶尔还会随着他的话搭上一两句。
膳毕,太子又引着她前往花园。这花园并非建在室外,而是一处极大的暖阁,里头竟精心培育着各式花卉。他说每一株花木都是亲手栽种照料。
步入其间,只觉暖意融融,花香馥郁,恍如踏入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更妙的是园子一角还有一眼小小温泉,氤氲着湿润热气,更添几分惬意。
太子俯身采了几枝开得正盛的鲜花,细心集成一束递到沈识因面前:“这花送给你,快闻闻,香气很是清雅。”
沈识因望着那束带着露珠的鲜花,微微一怔,没有立即伸手。
太子轻轻将花塞进她手中,半开玩笑道:“这花是我亲手所种,方才又亲手所摘,你若是连这个都不肯要,那可真是半点情面都不给了。”
沈识因回过神来,低头轻嗅,花香沁人,花瓣娇艳。她轻声道谢:“多谢殿下。”
太子爽朗一笑:“何必言谢。”
他又引她走到一株金桔树前,语气带着几分自豪:“你看这金桔树,是我精心侍弄的。虽是寒冬,但这暖阁里的温度正适宜它生长。你瞧上头结的果子,个个饱满金黄,看着就喜人。”
说着,他摘下一颗金桔,细心剥开外皮,将橙黄的果肉递到她唇边,目光殷切:“快尝尝,味道清甜。”
沈识因看了看金桔,又望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摇头:“多谢殿下,臣女不饿。”
太子不由失笑:“刚用过膳,自然知道你不饿。只是想让你品品我种的金桔滋味如何。”
见他如此热情,沈识因不好再推拒,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果肉汁水丰盈,清甜满口,她不由得点头:“很甜。”
她说很甜。
太子眼中闪过欣喜。精心栽培的果子被在意的人夸赞,心中的欢喜几乎满溢而出。他感觉浑身都轻松了许多,脚步轻快地引她来到一方小池边:“你看,池里养的金鱼好不好看。再看池底,那幅画是我亲手绘的。”
沈识因低头望去,池底以彩石精心铺就,绘着碧空流云与展翅飞鸟。成群的金鱼游弋其间,恍若翱翔于天际,别有一番灵动意境。她心中微讶,不曾想太子竟有这般巧思。
“来,再带你看个更好玩的。”太子又领她走到一片茸茸青草丛旁,只见草叶间偎着两只毛茸茸的雪白兔子,正蜷作一团,憨态可掬。
沈识因原本的拘谨在看到这两只软糯的小兔时瞬间消散,忍不住伸手去抚摸。
太子俯身轻轻抱起一只放入她怀中:“快抱抱看,软乎乎的,性子也温顺。”
沈识因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团温热的小生命,轻抚它细密的绒毛,只觉得暖意直达心底,不由生出怜爱。
太子又将另一只抱起,眉眼温柔:“这两只小兔我养了有些时日了,每日都会过来看看。瞧着它们活蹦乱跳的模样,仿佛自己也添了几分生气,心情便能明朗许多。”
他侧首留意着她的神情,轻声问:“喜欢吗?若是喜欢,这一只便送给你带回去养着。”
送给她?
沈识因心中一动,却还是摇头:“还是殿下继续养着吧。臣女不擅长照料这些小生灵,况且您养了这么久,早已有了感情。它们两个相依相伴,若硬是分开,另一只会孤单的。”
她心思细腻,言语间满是体贴。
太子连连点头:“你说得是,是我考虑不周了。那就让它们好生在这儿作伴。往后你若得空,常来瞧瞧它们。”
沈识因应了一声,用脸颊轻蹭小兔子的耳朵。小兔子似乎也很喜欢她,不仅不躲,还用耳朵扫了扫她的脸颊,惹得她不禁轻笑。
她这一笑,如春风拂过园中百花,让站在一旁的太子看得怔住了。
沈识因逗了一会儿兔子,太子又带她来到温泉边。他在池边石上坐下,开始解靴上的系带。沈识因有些讶然,他轻笑道:“我平日很喜欢在这儿泡泡脚,很是解乏。你也一起来试试?”
泡脚?
沈识因连忙摇头:“不必了殿下,臣女该告辞了,不知祖父是否已经找到......”
“别急着走。”太子自顾自褪下靴袜,将双足浸入温泉中,“你若不泡,就等我一会。”
他指了指旁边一架缠绕着藤蔓与鲜花的秋千:“那秋千是我幼时搭的。每当想母妃了,就会坐上去摇一会儿。晃着晃着,仿佛什么烦忧都能摇散。你去坐坐看。”
沈识因转头望去,但见那秋千以麻绳精心编织,扶手和绳索上点缀着嫩绿的藤枝与小巧的花朵,别致又温馨。
她依言走上前,抱着小白兔轻轻坐上秋千,随着微微摇晃,的确感到几分难得的闲适。静静打量着这方别有洞天的小花园,心中的郁结不知不觉散去了不少。
此处景致精巧,温馨惬意,她着实未曾料到,这样一个病弱的人,竟能在宫阙深处营造出这样一处充满生趣的天地,可见其心思之细腻,以及骨子里透着的温雅情怀。
太子已褪去靴袜,挽起裤腿,坐在温泉边将双足浸入水中。温热的水流漫过肌肤,他舒适地轻叹一声:“这泉水里添了些养身的药材,时常过来泡一泡,每次都觉得浑身通透,如获新生。”
沈识因低头轻抚怀中白兔的绒毛,始终未抬眼看他。虽说此处并无外人,但终究男女有别,他这般在她面前赤足泡脚,着实不合礼数,令她颇不自在。
他开始细说泉中所添药材的效用,又说起亲手打造这方温泉的经过。她静静听着,周遭花香馥郁,温泉热气氤氲,秋千轻轻摇曳。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她头一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惬意。
只是短暂的舒心后,理智又将她拉回现实。尽管此地清幽雅致,她也确实心生欢喜,但找到祖父和出宫归家的念头更为强烈。
她抱着兔子起身行礼:“殿下,天色已晚,臣女该回去了。”
太子望向窗外浓重夜色,缓声道:“确实不早了。只是雪大风急,天黑路滑,此时回去甚是不便。不若......你今夜就留在宫中安歇。”
“太子殿下。”沈识因立即拒绝,“臣女已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岂能留宿宫中?再者,臣女一直惦念祖父,可殿下始终对祖父的下落避而不谈。”
“雪人,臣女为您堆了;饭,也一同用过了;这园子,也陪着您逛了。不知殿下何时才能允准臣女与祖父一同回府?”
她的语气带着急切。太子默然拿起布巾拭干双足,穿好靴子走到她面前:“宫门这个时辰早已下钥,你便是想走,也出不去了。”
出不去?分明是他不愿放人。她蹙眉看他,神色不豫。他却丝毫不恼。
她转身向外走去,声音里压着怒意:“殿下不能如此强留人,我现在必须走。”
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将怀中的兔子放入他怀中,一字一句道:“臣女敬重您是太子,也请您尊重些臣女。”
火气上来,她的脸颊泛起红晕。
太子歪头看她:“你生气了?从前你也曾在宫中住过,况且天黑路滑,我是真心担忧。”
“既如此,为何非要叫我前来?”她仰脸质问。
“因为想与你说说话。”他微微俯身,语气真诚,“我今晚特别开心,谢谢你。”
他没有因她的失礼动怒,反而道谢。沈识因一时怔住,望着他那双温润的眼睛,动了动唇没说出话来。
片刻后,她决然转身疾步向外走去。
刚走几步,却听他在身后唤道:
“沈识因,我要做皇帝。”
“你要不要,做我的皇后?”
——
陆呈辞离开京城后,并未径直赶往边疆,而是绕道寒山寺。在寺中与住持暗中交接了一批精干人手,方才带着这批人马直奔护城,与早已等候在此的表哥付恒会合。
付恒本是武将出身。当年陆呈辞的外祖父付老将军在世时,付家权势煊赫。老将军官拜镇国大将军,麾下猛将如云,连沈识因的舅父也曾在其麾下任职。
可惜自付老将军离世,付家声势日渐衰微,今上更是趁机削去付家所有兵权,尽数交托于沈识因外祖父一脉手中。
想当年,付恒这位表哥也曾是京中颇负盛名的“小旋风”,是人人称道的少年骁将。他十几岁便随军出征,浴血沙场,及至弱冠之年已是战功赫赫,在年轻一辈中堪称翘楚。
奈何外祖父骤然离世,付家势力被今上瓦解收编,他那刚刚崭露的头角也随之埋没于朝堂纷争之中。
如今,他成了付家仅存不多且能助陆呈辞一臂之力的人。这两年来,陆呈辞暗中联络旧部、集结兵将,其中不乏其外祖父留下的忠心部属,皆由付恒暗中操练打理。
此次陆呈辞便要付恒率领这批精锐,随他秘密潜行至边疆,意图奇袭陆陵王大营,取其性命,夺其权柄。
与表哥交割完毕,他便带着陆陵王的长子陆赫,一路直奔边疆而去。
这无疑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若胜,他便有了杀回京城、问鼎皇位的资本;若败,便是万劫不复,唯死而已。他已无退路,只能行此险招,为自己搏一个翻云覆雨的可能。
年关将至。年后的祭天大典,或将成为整个王朝命运的转折点,也是他唯一能够凭借自身力量争夺储位的机会。
如今他要面对的,已不单是龙椅上的皇帝或虎视眈眈的父亲,更添了一位令他都不得不忌惮又暗自佩服的太子。
如太子所言,老迈的势力终将被淘汰,朝堂需要新血。
或许,最终与他兵戎相见的,会是这位深藏不露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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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
不怕情敌优秀,就怕情敌不仅优秀还用心。
第42章
年节将至,街上早已是一派喧腾气象。家家户户装点门庭,洒扫庭除,预备着迎新岁。可今年的太师府,却不见往年此时的热闹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