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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春潮 第59节

  他记得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面色苍白,眉眼间总凝着一抹阴郁。可即便如此,天生一副清俊骨相,终究掩不住天家蕴养出的矜贵气度。
  两人年纪相差不过三个月,太子每回见他,却总老气横秋地直呼“呈辞”。
  那时的陆呈辞,望着眼前这个仿佛被药气浸透的少年,心头总会泛起一阵怜悯。他想,这样一个人,自幼被病痛缠绕,该是何等难熬。
  于是他放软语气,认真同太子说了好些体己话,劝他坚忍些,
  按时服药,好生用膳,待养出些力气,身子才能撑得住。又说,不妨试着练练功,强健体魄也是好的。
  那时的太子总是温和颔首,偶尔还会领他一同去给皇祖母请安。
  可后来陆呈辞流落在外,两人便断了音讯。即便他重返京城,与太子也不过偶有照面。
  太子待他依旧热络,一口一个“呈辞”唤得熟稔,可陆呈辞却总觉得,对方似隔着一层雾,始终看不真切。
  他明白,以彼此的身份,终究要走上殊途。因此也未曾将这段旧谊放在心上,更不曾料到,太子竟会以如此凌厉迅猛之势角逐皇位。
  这些,他倒尚能容忍。权势倾轧,成王败寇,无非各凭本事,你死我活罢了。
  可最令他无法容忍的,是太子竟将主意打到了沈识因头上。纵使他们昔日有些交情,又岂能在她已与自己订下婚约后,还这般横加插手?这已然失了道义。
  更何况,自去岁寒冬至今春,太子竟将她与祖父一同囚于东宫之内,任凭两家如何焦急寻人,他却迟迟没有放归之意。
  这样一个表面温润的人,骨子里竟傲慢至此,目空一切,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将人扣押这般久。
  如今大局已定,陆呈辞岂能容他再恣意妄为?沈识因终究是他的未婚妻。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要将人带走。
  陆瑜似乎早已料到他的来意,不紧不慢地搁下朱笔,抬眼望向这位眉眼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同承皇家血脉的堂弟,唇角浅淡一扬:“这段时日,她在我这儿倒也安好。近来京中不太平,朕恐她受了波及,便将人安置在东宫暂避。幸而如今乱臣贼子已除,朝局初定,往后她也能安稳度日了。你且稍候,朕这便命人请她过来。”
  说罢,他侧首瞥了眼侍立在侧的大太监。那太监会意,立即躬身退至殿外,前去带沈识因。
  陆瑜随手一指旁边的凳子:“先坐会儿,人很快就到。”
  陆呈辞一路前来时,心中已设想了万般情形:太子或会阻挠,或会强留,甚至矢口否认沈识因在此。却独独未曾料到,对方竟会如此干脆地允他带人离去。
  他抬眼细看御座之上的新帝。从前那个病骨支离的太子,如今气色竟好了不少,想来是权柄在握,终得舒展志向。那一身明黄龙袍衬得他神采奕奕,不怒自威。
  殿内寂然无声,唯有陆瑜执笔批阅奏章的细微声响。陆呈辞端坐一旁,沉默不语,目光却一次次掠过殿外。
  他与沈识因已三月未见。这九十多个日夜,于他而言皆是煎熬,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她的安危。
  不多时,太监便引着沈识因前来。人还未至殿门,陆呈辞已倏然起身。望着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他一时怔在了原地。
  沈识因行至门前,抬眸见是他,亦蓦然顿住脚步。
  她立于殿外,他站在殿内,相隔不过数尺,四目相对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
  她身着一袭素白裙衫,青丝简单绾起,周身再无半点珠饰。人清减了许多,宛如深秋枝头最后一枝残花,单薄得似要随风零落。
  二人就这般隔着殿门相望片刻。
  她提起裙裾,缓步迈入殿中,先向御座上的陆瑜行了一礼,而后才走到他面前。
  她仰起那张清减的小脸望他,一双眸子早已通红,蒙着薄薄水雾,欲语还休。
  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望着眼前这愈发单薄、几乎要碎掉的人儿,只觉喉间发紧。他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沉声道:“我来接你回去。”
  她闻言,侧首望向案后的陆瑜。
  陆瑜迎上她的目光,语气温和地道:“识因,呈辞亲自来接,你先随他回去吧。”
  那般自然亲昵,全然不似君臣对话。
  沈识因朝他福身一礼:“多谢皇上。那……我的祖父是否可以一同回去?”
  这数月来,不仅她被困深宫,祖父更是音讯全无,是生是死,她至今不得而知。
  陆瑜语气却依然平和:“暂且不必忧心。待寻到太师,朕自会命人安然送回。”
  仍是这般说辞,与往日并无二致。沈识因垂下眼帘,似是已不再抱奢望。
  她默默看了眼身侧的陆呈辞,终是转身向殿外走去。陆呈辞动身跟上。
  只是人还未踏出殿门,就被陆瑜唤住。他走到沈识因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枚耳坠递到她眼前,温声道:“这是那夜你落在榻上的耳坠,今早才被嬷嬷寻得。”
  耳坠。
  这枚耳坠精致漂亮,正是两年前沈识因送给陆呈辞的那只,不久前才由他还给她。
  沈识因默默接过耳坠,低首一礼,转身出了大殿。
  时值三月,春回大地。枝头已见新绿,暖风拂面,再无凛冬寒意。
  那个漫长而煎熬的冬天,终究是过去了。
  沈识因在殿外驻足,仰头望了望湛蓝如洗的天空,飞鸟自在掠过。她静静凝望片刻,方垂下眼,继续向前走去。
  陆呈辞默然跟在她身后。二人自御书房一路行至宫门外,竟是无言。直至看见候在宫门前的马车,陆呈辞才快走两步到她身侧,轻声道:“走一会儿吧。”
  坐马车太快了,他想同她在这春日里安安静静地走一段路。
  沈识因低低应了一声,与他并肩转向宫墙外一条清静的小路。路还是旧时路,可谁又能想到,短短数月间,江山易主,连国号都已更迭。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衣袖偶尔相触。陆呈辞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沈识因没有躲开,手指乖顺地躺进他温热的掌心。
  她的手以往总是暖的,如今却沁着凉意。陆呈辞偏过头看她,侧影单薄得让人心头发紧。人也清减了不少,眉眼间少了往日的神采。
  他原以为,重逢那刻她会如从前般扑进自己怀中,带着哭音唤他“陆呈辞”,甚至会主动亲吻他。可眼下她这般沉静的眉眼,淡得让他心口发慌。
  她另一只手,还攥着陆瑜方才递来的那枚耳坠。
  他何尝不明白陆瑜此举的用意?无非是想在他心里种下一根刺。
  陆瑜确实得逞了。
  那股翻涌的醋意与怒火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疼得他喘不过气。
  回京这些时日,他并非没有打探过沈识因在宫中的境况。宫人们都说陆瑜待她极好,好到近乎掏心掏肺。
  陆瑜本就是个别样的性子,极能忍,又耐得下心,待人处事总带着三分春风化雨的温柔,最擅长的便是叫人卸下心防,不知不觉沉溺其中。这般人物,原就有着教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曾郑重告诫过沈识因,务必对太子多留些心。
  可到头来,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早该明白,任是心性再坚韧的人,也难抵那般滴水穿石的温柔。何况识因年纪尚小,涉世未深,会被蛊惑,亦是人之常情。
  他能想通这些道理,可胸口那团郁气却绞得他难受。
  这滋味,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可他如何能将错处全推给识因?当初若不是他棋差一着,败走京城,未能护她周全,又怎会容她一次次被召入深宫,落入他人织就的温柔罗网?
  若他再警醒些、再强韧些,或许今日坐在那龙椅上的便不会是新帝,他也不会仅屈居亲王之位,连心爱之人都护不住。
  此番身份地位虽更进一步,可他失去的又何尝少?这些夜里他反复思量,要如何一步步谋划,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或许要一年、两年,甚至更久。其间艰险自不必说,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可即便前路荆棘遍布,他也必须咬牙走下去。
  属于他的,绝不容旁人再觊觎半分,他的沈识因,更不能再让陆瑜惦记。
  她仍是一言不发,他又侧目看她,又是心疼又是气闷,自己也赌气不愿先开口,只怕一开口便要说伤人的话。
  如此,两人就这般各怀心事,默默走了很长一段路。
  直至行至熙攘街口,他瞧见她眉眼间掩不住的倦色,终是心软了
  。
  他快步绕到她身前蹲下,将宽阔的背脊展露在她眼前,声音闷闷的:“走了这般远,定是累了。上来,我背你。”
  她闻言怔了怔,望着他宽厚的背脊,终是轻轻伏了上去。他稳稳托住她,起身一步步向前走去。
  初春的日头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即便心底还沁着凉意,被这光一照,似乎也缓了几分。
  她将侧脸轻轻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双臂环住他脖颈,默然感受着那份熟悉的体温。他不言语,她也不作声,只余脚步声在青石路上轻轻回响。
  起初他步履尚快,眼见太师府渐近,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他想与她多独处一会儿。
  耳边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
  她哭了。
  他蓦地顿住脚步,就那般背着她,静静立在倾泻的春光里。两道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交叠在一处,仿佛再也分不开。
  他喉头动了动,轻声哄道:“哭什么,一会儿就到家了。”
  她却哭得更凶了,将脸深深埋在他背上,哽咽着断断续续道:“陆呈辞……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一声声“对不起”钻进耳中,像针一般扎得他心头骤痛。
  他不要听这个,他宁愿她闹、她怨,也不想听她的道歉。
  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深想。
  “沈识因。”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你听着,我不许你说这种话,永远都不许向我道歉。”
  话音未落,自己的声音先颤了,眼眶也跟着泛起潮热。
  背上的哭声却愈发压抑不住,温热的泪洇湿了他大片衣衫。
  他在原地僵立许久,直到春风将衣襟吹得半干,才默然背着她,一步步走向太师府。直至府门在望,两人再无一语。
  行至太师府院门前,他将她轻轻放下。见她双眼红肿,泪痕犹湿,便俯身用指腹替她拭去颊边泪痕,又理了理她微乱的鬓发,沉声道:“莫再哭了。快进去见见父亲母亲,好生用饭,再安稳睡一觉。别多想,明日一早,我定让你见到祖父。”
  他越是劝,她的泪却落得越发急。他不知她这三个月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只瞧得出她心神已近枯竭。
  “快进去吧。”他又低声催了一句。她点了点头,转身踏进院门。
  他望着那抹瘦削得仿佛风一吹便要散去的背影,眼眶骤然酸热,一股灼烫的涩意直冲心口。
  他未再停留,转身离去。回到亲王府时,暮色已沉沉压下。
  如今的亲王府早已不同往日,父亲不在了,刘侧妃与陆柏铭也被他另行安置。偌大的府邸空空荡荡,只剩他一人独对寂寥庭轩。
  曾几何时,他以为最终会与他争夺那把椅子的,会是陆柏铭。却未料到,到头来,陆柏铭竟连踏入这场棋局的资格都不曾有。
  岳秋见他回来,急忙迎上前:“王爷,如何?可曾将沈姑娘接回来?”
  陆呈辞面色沉郁,眸光晦暗,只大步流星地往寝殿走去。
  岳秋见他默不作声,又细瞧他神色,心下不由一紧:“莫非……未能接出沈姑娘?”
  他紧跟几步,低声道:“方才宫里递来消息,我们的人连日探查,总算寻到了太师的藏身之处。皇上将人藏得极为隐蔽,守卫更是森严,要想救人……只怕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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