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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春潮 第66节

  日光倾泻满室,他信步踱至窗边花架下。但见那只雪白的兔子还蜷在花影里晒着太阳,金辉洒落周身,绒毛泛着暖光,灵动可人。
  他俯身轻抚那对毛茸茸的耳朵,仔细端详片刻,终是压着心尖那点醋意轻叹一声,这才直起身往浴房去了。
  沐浴过后,他只觉浑身松快,随意披了件绛红色的家常袍子,衣带松松系着。见沈识因还在厨下忙碌,便踱回窗台边,俯身将那只雪团儿似的兔子抱入怀中。
  指尖没入柔软绒毛,不禁低喃:“果然软乎乎的讨人欢心。”
  触手温软如云,圆溜溜的眸子很是灵动,玲珑耳朵在他臂弯间轻轻扫动,痒酥酥暖融融的。
  陆瑜当真深谙攻心之道,将这小东西送来,分明是尚未死心。
  他虽胸中醋意翻涌,却也并不十分在意——毕竟人已是他的妻了。
  斜倚在窗台边,举目四顾,发现屋里添了许多不曾见过的物什。
  妆台上琳琅满目摆着胭脂水粉并各式珠钗,窗前的帘幔已换成淡绿轻纱,床榻铺着浅乳色的锦衾,帐幔上零星绣着细碎花枝,连垂落的流苏都透着精巧。
  盥洗架前并排挂着两条布巾,一粉一白,巾角皆绣着缠枝莲纹,再不是从前单调的模样。
  目光落回此刻倚坐的窗台,记得原先只有光秃秃的台面,如今不仅拓宽了些,还铺着软垫,旁边置了个琉璃鱼缸。几尾金鲤在粼粼波光间游弋,映着日光煞是好看。
  又仰首望去,窗檐下不知何时缀满细巧银铃,清风过处便响起清脆的叮咚声。
  这便是成家的滋味,与他心爱的姑娘共同筑就的归处。
  她将他们的家打理得这般雅致,处处点缀着独属于她的巧思,满室皆是她清甜的气息。
  他心间涌起暖流,这不正是他年少时最渴求的寻常幸福?
  再望向庭院里那棵葱郁的古树。如今枝叶葳蕤,绿荫几乎要漫到窗前。这树原是幼时与母亲一同栽下,那时刚迁入王府,母亲说待小树长成参天模样,他也会长大成人。
  如今古树亭亭如盖,青翠树冠遮住半座庭院。
  以往每次回府总要望上几眼,如今再看,心底愈发温软。
  他终于不再形单影只了。
  正倚在窗台前对院出神时,沈识因端着面走了进来。
  见他怀抱着那只兔子,慵懒地斜倚在花影里。他闻声转头,正对上她的目光。
  对视片刻,她移开视线,走到桌前放下碗筷:“快趁热来吃罢。”
  陆呈辞应了一声,起身将兔子安置在窗台软垫上,走到铜盆前净了手,取下那条白巾细细擦着:“这面香得紧,刚进门就勾得人饥肠辘辘。这巾子也选得极好,花纹清雅,质地柔软,我很喜欢。”
  沈识因轻声回应:“这是出嫁前我亲自上街挑的。当时拿不准你中意什么花样,便按我喜欢的选了。”
  他将布巾仔细搭回架上:“你喜欢的,我便喜欢。”
  而后走到桌前,望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青翠的菜叶衬着酱色的肉丝,清香扑鼻,勾得他腹中阵阵作响。
  他忙坐下执箸,尝上一口,惊喜地连连点头:“竟如此好吃。”
  见他真心喜欢,她才放下心来。
  他不自觉地吃得急了些。以往流落市井时,总会为着一碗面与人争执。那时总是囫囵吞下,呛得满脸通红也不敢细嚼,生怕被人夺了去。
  沈识因见他吃得急,忙轻抚他后背道:“慢些用,仔细呛着。”
  陆呈辞这才醒神,察觉自己失态,夹起一箸面递到她唇边:“你也尝尝。”
  沈识因本不觉饿,见他吃得香甜,也生出食欲,就着他筷子尝了一口,嫣然笑道:“味道尚可。”
  陆呈辞点头:“这滋味倒能与余婶面馆的手艺相较了。”
  提及余婶,沈识因道:“上回尝过她家的面,本说要常去的,却迟迟未得空。待你闲暇时,我们一同去探望可好?上次匆忙,连伴手礼都未备,这次定要郑重登门致谢。”
  她说着凑近几分:“最要紧的是,你该好好向她介绍介绍我。”
  她现在是他的妻子了。
  她亲昵地靠近,语气较之先前郁郁模样明朗许多。他情难自禁地倾身向前,却被她伸手轻按住肩头:“不要亲,快吃。”
  如今他的一举一动,她都能瞬间领会其中意图。
  他回过神,摸了摸微烫的耳廓,继续吃起来。她安静坐在一旁,看着他连面带汤吃得干净,心里松快了许多。
  这时窗台那团雪白的兔子蹦到沈识因脚边,轻蹭她裙裾。她俯身将它抱起,抬眼正对上陆呈辞看来的目光。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谁都未开口。
  其实自踏入房门看见这兔子起,陆呈辞心间便泛着酸意,却始终不曾开口询问。
  他深知她心中郁结需得自愿倾诉方能化解,若贸然相询,反会令她更想逃避。
  沈识因轻抚着兔儿茸茸的耳朵,低声道:“是前几日陛下差人送来的。在宫中时一直是它伴着我。还说另一只已没了,怕这只也养不长久,才特地送来给我养着。”
  她如实相告,说完抬眼望去,从他眸中窥见几许压抑的醋意。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幽幽道:“夜里别让它进卧房,我怕梦游时把它逮去烤了。”
  那酸溜溜的醋意几乎要从齿缝间溢出来。她闻言轻笑一声。
  他也不知该无奈还是该继续吃味,只顺着话头道:“烤着吃也行,炖着吃也可。今日吃耳朵,明日吃腿。四条腿正好,你两条我两条。你说烤着吃香还是炖着吃鲜?不如去厨下问问,看怎么烹制更入味。”
  听他似开玩笑地说着,她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这可吃不得。原是想送给姐姐的,可她现在怀着身孕,不便接触。后来又想着送给云棠,偏巧她出游还未归来。不如先让它在府里暂住几日,待云棠回来便送过去。”
  又补充一句:“你放心,夜里绝不会让它进房间打扰我们。”
  她说起这些并没有躲闪之态,反而落落大方地与他接话。
  他伸手勾住她腰间绣带,将人带入怀中,灼灼目光锁住她微红的
  脸颊,低声道:“有点在意怎么办?不然你唤声夫君。”
  夫君。
  洞房花烛夜那晚她这般叫过。
  可眼下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动了动唇没叫出来。
  他见她羞赧,搂了搂她的腰,等了好一会儿,终是没等来。
  他没有勉强,将她轻轻放开,指向窗边软榻:“昨夜整宿未眠,陪我躺会儿,晒晒太阳。”
  “好。”
  二人来到窗台边,陆呈辞轻拍身旁软垫让她坐下,自己则枕着她双腿躺倒。甫一躺下,他只觉浑身筋骨都舒展开来,鼻尖萦绕着她衣袂间淡淡的清香。
  他好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日头高照,暖阳漫过青瓦,相叠的衣衫铺开一层暖融融的光晕。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光,于他们而言,实在是岁月难得的馈赠。
  沈识因抬起手,指尖轻抚过陆呈辞的眉骨,沿着那道熟悉的弧度细细描摹。目光越过他的侧脸,落向院中那棵苍翠遒劲的古树——虬枝舒展,承接着最暖的一缕阳光,筛下细碎摇曳的光斑。
  清风拂过,花香在微尘中浮动,清浅的,甜软的,一丝丝沁入心脾。
  她垂下眼,看怀中人长睫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听着彼此交融的平稳呼吸。那些经久的疲惫与压抑,在这一刻,都被这暖阳与花香酿成的温柔涤荡而去,只余下一整片宁谧的、让人想要沉溺其中的安然。整颗心,便也跟着这片天地,一同舒展开来,柔软得不像话。
  她正默然感慨之际,只听怀中人儿轻摩挲着她的手指,低声道:“沈识因,谢谢你。”
  这突如其来的道谢让她微微一怔,心尖泛起酸涩——该说道谢与歉意的原该是她。
  若不是当年她与祖父那步棋走错,他父亲也不会早早离世,他也不会在夺嫡中落败,最终孑然一身。
  自那以后,这件事便成了横亘在心口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如今纵使他们终成眷属,也注定要带着这份亏疚度日。每回见他都想说声对不起,结果今日竟先听得他道谢。
  他枕在她膝头,察觉她身子微僵,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微微俯身靠近,与他呼吸相闻。
  他缓缓睁开眼,望进她犹带轻愁的眉眼,声音里浸着暖阳般的温和:“我要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这是我在外漂泊六载最大的奢望,谢谢你让我尝到家的温暖。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
  这字眼沉甸甸地落在心间。
  沈识因青丝垂落,拂过他颈侧,衬得肌肤愈发莹白。她凝望着他,指尖轻触他眼睫,又缓缓描过鼻梁,最后停驻在唇畔,温声道:“陆呈辞,从今往后,你不仅有我,还会有母亲、父亲、长姐与兄长。将来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这样你便真的有了完完整整的家,我们所有人都会疼你爱你。”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她说过最动听的情话。
  完完整整的家——五岁前虽也曾拥有,却如镜花水月般模糊。未曾想漂泊十余载,竟真能等到这般圆满,还是她亲手为他筑就的。
  他心口蓦地一酸,仿佛有温热的潮水冲破堤岸,无声地漫过四肢百骸。眼底泛起薄红,像初春的桃花落在雪地上,那一点艳色里藏着说不尽的悸动。她只是温柔地望着他,目光如月华流淌,将他整个笼罩其中。
  他再忍不住,伸手环住她的后颈,指尖穿过她散落的发丝轻轻往下带。仰起脸郑重地亲上她的唇。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得身子前倾,唇瓣相贴时却因弯着腰肢不适,偏头轻嗔:“脖子疼……”
  他听后连忙松手。她双颊绯红,轻声埋怨:“都怪昨夜睡相不好,落了枕。若是你在,我便不会总下意识去探身旁空位,也不会扭着脖子了。”
  这话里藏着委屈,他不在的这几日,到底在她心里留下了遗憾。毕竟那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哪个新嫁娘不盼着与夫君共度良宵?
  他坐起身,带起一片花香,歉然道:“是我不该。”说着轻拍自己膝头,“这次换你躺着,我为你揉揉脖子。”
  她依言枕上他的双腿,侧脸贴着衣料,双臂环住他的腰际,霎时被清冽的气息与体温温柔包裹。
  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按在她后颈。力道恰到好处的揉捏令她渐渐舒展了眉尖,惬意地阖眼往他怀里又偎近几分。
  她素来贪恋他高大身躯带来的笼罩感,这般相偎时总能生出踏实的安宁。
  正揉捏间,管家远远望见这对璧人相依的身影,驻足不敢惊扰。候了片刻才轻声禀报:“王爷,王妃,省亲的礼品皆已备妥,可要现下启程?”
  说起省亲,沈识因缓缓睁眼坐起身来:“原想着独自回门,既然你回来了,我们便一同去吧。本该早日去的,竟耽搁至今。”
  她又说起埋怨的话,可见心里藏着诸多委屈。
  他面露歉色,当即起身:“是我思虑不周,这就同去。”低头看了眼自己松散的衣袍,“你稍待片刻,我换身见客的衣裳。”
  沈识因应了一声,悄然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踏进寝房,陆呈辞回身看她。
  她垂首抚了抚微烫的耳朵,细声道:“我……我想替你更衣。”
  说着走近他,纤手环住他腰际,轻声道:“我想瞧瞧你身上的伤。夜里总梦见你在刀光剑影中厮杀,满身伤痕,每每惊醒,总忍不住想,若当初祖父与我们沈家选择助你夺嫡,你是不是就能少受些苦楚?”
  她心里果然放不下这件事。她心思太重,总是自责。
  将此事看得如此重,恰也证明她将他看得很重。
  这般压抑的心事,如今她既愿说出口,他不仅不觉烦扰,反倒宽慰几分。只要她愿意与他诉说,二人之间的隔阂便能化解。
  他缓缓宽衣,温声劝解:“此事我早前便与你谈过。一个结局从来不是单凭某个抉择所能注定,其中牵扯太多因果。即便当初你祖父与沈家倾力相助,我也未必能如愿。”
  “届时要面对的恐怕不止太子,还有我的父亲。为人子者,岂能对生父兵戈相向?纵使我们父子情薄,我也断做不出这等事。”
  他身上衣衫滑落,露出精壮的胸膛,继续道:“人生际遇便是如此,有些结局早已注定。无论选择哪条路,最终都可能走向相同的结果。但这世间从来不止一种活法。”
  “我们既已选定彼此相守的结局,往后便携手慢慢摸索前路,岂不从容?你实在不必将重担压在自己心上,我从未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他面对她时,总是这般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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