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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春潮 第88节

  果然,当父皇巍然立于城楼之上,俯视着马背上的他时,那目光中的复杂与震怒,他看得分明。
  父皇审视他良久,忽而冷笑数声:“到头来,你还是要行这大义灭亲之举?朕养育你这些年,立你为储君,从未对你失望过。可你呢?为了个女子方寸大乱,如今竟真要弑父不成?”
  说来往昔为太子时,父皇待他虽严苛,却也未曾有过分之举。唯独母妃逝世时那般冷情模样,成了他心头多年难解的结。可这些,终究不至于让他萌生弑父之念。
  直至上次宫变,亲耳听得父皇将二皇子落水之事归咎于他与母妃,字字句句皆视他们如蛇蝎恶徒,那一刻,他方真真切切尝到了失望的滋味。
  他仰首望向城楼上依旧威仪凛然的父皇,沉声道:“儿臣岂敢弑父?此番前来,只盼父皇能禅位让贤。如今天下需得明主,您年事已高,膝下除我之外已无皇子可继大统。朝中重臣更无堪用之人,而您……”
  “您的治国之念早已不同往昔。纵然昔日沉湎酒色是为做戏,却也不得不承认,您的心性已变。这些年来朝政多由儿臣与几位重臣商议决断,方得维系。还望父皇莫要不服老,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若您愿交出皇位,儿臣自当保您安享晚年。”
  皇帝听罢这番话,连声苦笑:“怎么,你就这般急着要坐这龙椅?即便此刻你回到朕身边,朕依然可立你为太子。待朕百年之后,这皇位终究还是你的。杀了陆呈辞,往后再无人与你相争。”
  陆瑜凝望着他,目光清冷如霜:“可惜现在已经迟了。当日宫中二皇子欲取我性命,您冷眼旁观之时,儿臣的心便已凉透。从此再不顾念什么父子情分,更不会回到您身边。”
  他强压下喉间翻涌的气息,一字一句道:“今日只问父皇一句,这皇位,您究竟是让,还是不让?若是不让,就休怪儿臣踏平这宫阙。”
  经过这些时日的诊治,陆瑜的身子好转不少,只是长途奔袭加之方才一番对峙,终究耗损元气。语毕他忍不住掩唇低咳数声,苍白的颊边泛起病态的潮红。
  皇帝睨着他这副模样,低笑道:“就凭你这身子骨,以为能撑得起几年江山?若非自幼用药吊着命,你早就没了。若不是朕立你为太子,你真以为能活到今日?一个病弱之躯,无母族可依,你能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活多久?这一切,都是为父替你铺就的路。如今,何必还要与朕相争?”
  陆瑜闻言心如枯木。他深知此刻必须当机立断,江山社稷岂容他们父子在此作戏?抬眸凛然道:“既然父皇心意已决,就休怪儿臣了。”
  他说罢扬手一挥,身后弓弩手应声而动,无数巨矢挟风雷之势破空而去,掠过宫墙重重砸落在皇城之内。顷刻间烈焰腾空,火光冲天。
  皇帝立在城头,望着铁了心要与他决裂的儿子,苦笑一声,倏地抓起身旁宫卫的长弓,搭箭拉弦,对准陆瑜心口将弓弦拽满。指节一松,破空锐响,箭镞直向陆瑜疾射而去。
  陆瑜仰首直视父亲,竟不闪不避,任由利箭深深扎进左胸。只消偏半寸,便是心脉所在。
  中箭后他身形微晃,却仍挺直脊背:“这一箭,便当还了父皇的生养之恩。”
  语毕抬手拔出胸前箭矢,衣襟竟未见血色。皇帝凝眉细看,才惊觉他贴身穿着特制护甲,刀剑难侵,方才那一箭根本未伤分毫。
  皇帝只觉头皮发麻,这逆子今日竟是铁了心要弑君弑父!他心头慌乱,但见漫天箭火已笼罩皇城,只得厉声下令:“今日必诛此孽障!”
  霎时硝烟四起,两军战作一团,烽火染红半壁苍穹。
  困于天牢的陆呈辞听得外间动静,胸中激荡。他早知道陆瑜必会举兵攻城。果真没有看错,陆瑜不仅手握重兵,更堪为明君,心中自存乾坤。
  他当即唤来一名守牢卫兵,佯装双目剧痛、视线模糊。那狱卒不解趋近,正要探看时,却被他猛地扼住咽喉,顺势夺下钥匙,利落地打开了牢门。
  刹那间,天牢内外守卫尽数涌来,却皆非陆呈辞对手。他在缠斗间顺势救出隔壁囚禁的周烨与付恒,众人一齐杀出天牢,疾奔往城外与陆瑜会合。
  待他们赶至城门下,只见整座京城已陷于滔天火海。陆呈辞仰首望见城楼上的皇帝,转身便要提剑冲上城墙。周烨急忙拽住他衣袖:“你要做什么?此时冲上去无异送死。”
  陆呈辞拔出长剑,目光如炬地怒视城头:“我要杀了皇帝,为母亲报仇!”
  周烨紧握他臂膀劝阻:“报仇也不急在这一时。”
  陆呈辞转头望向城下的陆瑜,沉声道:“陆瑜麾下攻势皆刻意避开皇帝所在,他终究不忍弑父。可皇帝不死,日后必成心腹大患。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可是……”周烨劝阻未尽,陆呈辞已如离弦之箭直奔城楼。此刻墙垣四周烽火连天,人影杂乱。他随手扯过件官兵服饰换上,佯作传令兵冲向登城阶梯。
  守卒初时未觉异常,待瞥见他鞋履纹样骤然警觉,厉声疾呼间,四周兵将立时蜂拥而至,转眼便将陆呈辞困在核心。
  陆呈辞见势不妙,当即亮出兵刃迎战。
  此时城外杀声震天,陆瑜已率部攻破城门,胜局俨然在握。
  而陆呈辞虽浑身浴血,仍执剑苦战,在刀戟箭雨中艰难突进。纵使伤痕累累,寡不敌众,他依旧咬着牙关一步步向上冲杀。
  正当陆呈辞难以支撑之际,周烨忽从后方杀出,替他挡开数道致命攻击。眼见周烨左臂连中两剑,鲜血汩汩直流,陆呈辞厉声喝道:“别过来,速速出城去寻妻儿,你的性命必须保住。”
  当初陆呈辞本不愿周烨随行进京,奈何周烨执意相随,既不忍见他独闯龙潭,又因有亲戚在城门值守,唯他能助陆呈辞混入京城。此刻危难关头,陆呈辞断不肯让他再涉险境。
  周烨犹要挣扎,陆呈辞再度震声催促:“快走,照顾好他们,替我给识因捎句话,说我一定会安然回去。”
  周烨闻言紧咬牙关,终是哑声应道:“好,你万事当心。”说罢转身杀出重围,向城外赶去。
  此时付恒已调集城中暗桩前来接应,与陆瑜会合后直逼皇宫深处。
  这边陆呈辞浴血杀上城楼,却见皇帝正由江絮护着欲从另一侧暗道撤离。他正要追击,大批禁军已如潮水般涌来截住去路。
  眼见皇帝身影即将消失在暗道尽头,陆呈辞挥剑斩翻数人,立即从巍峨城垣纵身跃下。这般高度加之重伤在身,落地时他踉跄几步险些跪倒,仍强提真气稳住身形。抬首恰见江絮搀着皇帝往太和殿方向逃窜,他厉喝一声:“站住!”
  前方二人闻声微滞,在护卫簇拥下愈发狼狈奔逃。陆呈辞凌空翻身掠至他们身后,霎时间,无数大内高手如铁桶般围拢上来。
  这些侍卫皆是万里挑一的精锐,纵使他武艺超群,在重重围困中也渐感力竭。陆呈辞应对得颇为吃力,转眼又被皇帝与江絮脱身。情急之下他扬手射出几枚飞镖,只听“嗤”的一声,一枚银镖正中皇帝腿弯。皇帝膝下一软,踉跄跪倒在地。
  陆呈辞疾步上前正要补上一剑,远处忽有利箭破空而来,精准射穿他右臂。剧痛之下长剑脱手,又见连珠箭矢接踵而至,他只得闪身避让,强忍伤痛扑至皇帝面前。
  趁对方挣扎欲起之时,他猛地拔出肩头箭矢,运足全力朝皇帝后心刺去。箭镞没入血肉的闷响传来,整支长箭透胸而过。皇帝双目圆睁,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地。
  四周护卫见皇帝殒命,深知大势已去,顿时作鸟兽散。陆呈辞踉跄上前揪住皇帝衣襟翻过身来,伸手探向鼻息,确认再无生机,这才长舒一口气。再抬头却见江絮早已不见踪影,他蹙眉俯身摸索皇帝腰间,随即霍然起身追去。
  江絮抱着从皇帝身上夺来的玉玺,一路狂奔向太和殿。此刻他状若癫狂,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直至踏入殿内才稍稍缓口气。
  殿中护卫见状立即拔剑相向,江絮猛地高举手中玉玺,厉声道:“传国玉玺在此,谁敢造次。陛下已驾崩,而今我便是天子,还不速速跪拜!”
  众人见那莹莹生辉的玉玺皆是大惊,得此物者便是天下共主!
  江絮见他们仍在迟疑,又冷喝一声,侍卫们这才纷纷退让跪地。
  江絮纵声长笑,抱着玉玺疾步奔至龙椅前坐下。掌心紧贴着冰凉玉玺,身下是万人之上的宝座,他激动得浑身战栗。
  不曾想有朝一日,他竟也能坐上这高高在上的龙椅,尝一尝君临天下的滋味。纵然只是片刻,也足以让他欣喜若狂。
  他这一生,从渔家子走到这太和殿,坐上这皇位,堪称传奇。这世间还有谁能有他这般能耐?从今往后,他再也不必看人脸色,他就是这万人之上的真龙天子。
  他高高举起玉玺,环视这本该跪满文武百官的大殿,正自心潮澎湃,忽听殿门外传来破空锐响,一支利箭疾射而来,直直贯穿他的胸膛。
  随即便是一声嗤笑传来:“当真辱没了这把龙椅,还不快滚下来。”
  江絮瞪大双眼,低头看向汩汩流血的伤口,缓缓抬首望向殿门。只见陆瑜手持弓弩,带着大批官兵立在殿前。
  他望着陆瑜,发出一串凄厉的冷笑。
  陆瑜蹙眉厉喝:“这地方岂容你玷污?还不快滚下来。”
  江絮只是不住地冷笑,胸前鲜血汩汩涌出,手中玉玺“咚”地滚落在地。他身子一歪瘫倒在龙椅旁,仰面望着殿顶的蟠龙藻井,笑着笑着眼角滑下两行清泪,渐渐阖上双眼,再无生息。
  陆瑜收起弓弩上前,拾起地上的玉玺,对护卫吩咐道:“将尸身抬走,此处收拾干净。”
  护卫领命将江絮抬出殿外,恰逢陆呈辞匆匆赶来,见到气绝身亡的江絮不由蹙眉,迈入大殿时,正见陆瑜手持玉玺立于龙椅前。
  陆呈辞在殿门前停下,没再向前。陆瑜亦未动作,二人就这般隔着空荡的金殿遥遥相望。
  这一路堪称惊险,他们终于取得了胜利。回想这一路走来,所经历的种种危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记得儿时,陆瑜也曾拉着陆呈辞的手,跑到这太和殿给皇帝跪拜行礼。陆呈辞也曾亲眼看着母亲被皇帝罚跪在殿内,被迫灌下毒药。
  这个地方万人敬仰,却也藏着无数肮脏。
  此时正值仲夏,大殿里却没有丝毫闷热,反而透着森森凉意。
  两人就这般僵立在原地相望良久。
  最终,陆瑜自丹陛之上缓步而下,行至陆呈辞面前,将玉玺递到他眼前:“她……多次嘱咐,不许我与她的夫君争夺皇位。这个,给你了。”
  那代表无上权力的玉玺就这样摆在眼前。
  陆呈辞却只是眉梢微扬,未伸手去接,轻笑一声:“看来她心里始终惦念着我。这皇帝你来做,我只要她。”
  只要她。
  一句话让陆瑜沉默良久,他望着这个曾与自己争夺心上人、角逐江山的堂弟,渐渐蹙紧眉头:“当真?反悔还来得及。”
  陆呈辞颔首:“我原本确存过登极之念,因为要替母亲报仇。可后来渐渐明白,我舍不得让识因随我踏入这步步杀机的深宫。她心思细腻敏感,需要好生呵护,不该被困在这金笼里。”
  “虽说你我才干不相上下,但治国之道或许你更胜一筹。当初六年流亡岁月,被追杀得东躲西藏,从未吃过一顿饱饭,睡过一夜安稳觉。如今既得良人,只想带她踏遍青山绿水,尝尽人间至味。”
  这是他一直想要的平淡幸福的生活,和一个温馨的家。
  陆瑜听得此言,心头却泛起淡淡酸涩,默了片刻,道:“你这般安排倒也不错,不如……”
  “没有不如。”陆呈辞当即截断他的话,“她如今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
  永远都是,任何东西都交换不了。
  陆瑜见他如此斩钉截铁,释然一笑,收回玉玺:“好。既如此,这皇位便由我来坐。我向你立誓,在位一日,绝不为难于你。”
  陆呈辞也立誓:“你在位之时,我也绝不觊觎你的江山。不过,保留监督你做个明君的权利。”
  “放心。”陆瑜点头应承。
  陆呈辞转身朝殿外走去,说道:“这里的残局就交与你了,我得尽快去见识因。”
  陆瑜追出两步,在他身后道:“回去告诉她,莫要总对我心存疑虑,我并非恶人。”
  陆呈辞听闻这话,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外。
  此刻黎明破晓,日出东山,太和殿上方,漫天霞光绚烂夺目。
  陆呈辞一路疾行出了京城,朝着越州方向策马而去。
  终于,可以安心与识因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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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啊!终于除掉了所有坏人。
  小夫妻甜甜的婚后日常来啦[红心][红心]
  惩奸除恶,国泰民安!
  祝贺,留评,红包红包!
  小陆:老婆!我来啦![饭饭][饭饭][饭饭][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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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锁章可以看啦!)
  第63章
  沈识因在越州等待陆呈辞的日子,实在煎熬。千里之遥,音书难通,京城是何光景,她一概不知,只能一夜一夜辗转难眠。
  天光未亮,她便独坐门前,怔怔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仿佛多看一刻,就能望穿山河,窥见那人半分音讯。
  二哥虽几番遣人入京打探,可山长水远,消息终究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偏又屋漏逢夜雨,越州水土与幼子不宜,才住下几日,孩子便上吐下泻。那小身子日渐虚弱,连哭声都渐渐低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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