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39节
她人又是那么善良,举办慈善晚宴,然后把募捐来的款项分配给受战争波及的穷困儿童,至于账本是否完整对得上,没什么人在乎,他们默认这都是捞钱的营生,贪得多贪得少又有什么区别呢。
无数的情报在这里交换,物资在这里中转,人员在这里掩护。
直到某位地下党高级领导的叛变,特务顺藤摸瓜查到她身上,那时她正对一位技术型高级人才进行策反工作,还没到瓦解心理防线那一步,那人也被特务盯上,慌忙中提供了一份模糊的口供。
她立即使用最高密紧急暗号,通知静默转移,对外称突发疾病去国外治病。实则在地下交通同志的掩护下穿越多重封锁线,经历无数生死攸关,和前线同志汇合。
那时她是心潮澎湃的,她即将经历只出现于文字照片中的枪林弹雨,憧憬过无数次的革命情谊,亲手枪毙作恶多端的外来侵略者,她厌恶那些周旋于舞池里的日子,像陪着一群穿着华贵衣服的蛆,一张嘴便是恶臭味。
她需要一些更真实的东西来证明自己。
彼时的宋志鹏是领导队伍里最年轻的一个,甚至于刚成年,但党龄已经要比大部分人都长得多了。
十年前某地大旱,民不聊生,他作为家里最不讨喜的孩子被赶出家门,让他一路向南去要饭,要不去当土匪,要不去小作坊当学徒,总之别死在家门口,可惜他又瘦又小,像个火柴棍儿,哪儿哪儿都不要他。
他饿的啃树皮眼晕花,都要跳下山谷寻死了,遇见了路过的队伍,穿着一样的带着补丁的衣服,吃着一样的大锅饭,他们还教他识字唱歌,告诉他这是一支人民的队伍。
宋志鹏不知道人民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想饿死,便紧紧跟着队伍,就算原地驻营休息他也不敢闭眼睛,瞪着眼睛盯着旁边的大人,生怕早上一睁眼就被扔下了,饿肚子太难受了,他不想饿死。
“跟着我们会吃很多苦。”
“我最不怕的就是吃苦!”
宋志鹏就这样跟着队伍,从不叫苦不喊累,别人都叫他小同志,他总是背着个锅小跑着跟着大家,后来有了儿童团,他永远是最积极的那个,站岗放哨,传鸡毛信,连唱革命歌曲都是声儿最大的。
当然,他最大的优势还是扛枪打仗,他小时候用弹弓打家雀儿就是最准的,现在给鬼子脑袋开花也准,以前叫过他小同志的人几乎都没了,战死的,那些年的战争太惨烈,我们死了太多人。
都说宋志鹏有大将风范,很会打仗,他是那种几级跳的火箭式干部,个子还高,一笑起来露出两排大白牙,浓眉大眼的,很会搞群众动员,整个人精神的不行,任谁也想不到他小时候那副小耗子样儿。
挺多女孩儿喜欢他的。
他和柏柔山第一次见面是在晚上。
他转移伤员时候被流弹射中手骨折了,随队的卫生员是刚经过短期培训的,简单给伤口消消毒行,别的就差点意思,但是平日跟着的医生被借调走了,那个卫生员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一拉一捏一顶的,嘿,嘎巴一声,还真给接上了。
宋志鹏觉得好像哪里出点问题,但他也说不清,直到这一天。
他想把食指伸直,中指直溜溜地直了。
“医生姐姐,情况就是这样。”
宋志鹏可怜兮兮地说,他比挺多人年纪都小,有时候就爱搞一些怪腔调。
“出去,管你是什么领导!我没空跟你在这闹!”
那时从上到下穿的军装都差不多,洗得发白发灰的粗布军装,补丁套着补丁套着补丁的,哪来的都有,捐赠的,缴获的,老乡送的,从死去战友身上扒下来的……总之有个穿就不赖。
是分不清什么官,但一般干指挥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望远镜,挎着个地图包,就跟宋志鹏现在一样。
“嘿!你这个医生,不关心伤病员就算了,怎么一点礼貌没有!”
宋志鹏一来就知道了,这个就是旁人说的那个仙女医生,据说漂亮得不像真人,现在看来,不过尔尔!
那是柏柔山跟宋行简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他们对彼此印象都不太好,柏柔山从小有个咳嗽的毛病,身体素质不咋好,每天超高强度工作导致她累的灵魂像都飘到了半空中。战场是残酷的,生活条件也极艰苦,很多运下来的伤员都是炸掉了半边身子,只余半口气,有些最后时分哭着呼唤母亲,有些迷茫地在找自己被炸飞的腿……
极其残酷的战争,不断锤炼着柏柔山的内心,这支庞大的、贫穷的、源源不断的、人民的军队,把钱花在这里她心甘情愿。
只是偶尔也会产生负面情绪,她一边掐着头发上的虱子,一边想念淑娘做的糖藕,哎,真是好吃。
总有人在工作之外也借着各种理由来找她,其实都是好奇,不外乎说两句话,但柏柔山就不是那种成天笑盈盈的人,不过就算是冷脸,别人也想看。
第49章 柏柔山(中)
“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柏柔山跟旁边的卫生员说,有个人看着好好的但脑子不正常非说自己手指头不听使唤。
卫生员弱弱地说。
“柔山姐……可能真是我接错了……我还没学到那……”
宋志鹏当时连个绷带都没有,裸着手吊儿郎当就来了,柏柔山看他年纪小还不稳重,以为他是来捣乱的。
“谁让他笑的,这样严肃的事情有什么好笑的,太影响医生判断了!”
柏柔山后来才知道他就是爱笑,整天贱嘻嘻地笑,不过后来就没有了。
“对不起宋同志,当时是我误会你了,你手部骨折情况比较特殊,错位是一辈子的事情,需要重新接,请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需要重新操作一下。”
宋志鹏正蹲着吃饭,一个缺好几个豁儿的破碗转着圈儿的扒拉,一会儿跟左边的说说话,一会儿跟右边的说说话,就是不搭理站在他前面的柏柔山。
“嘿……柏医生跟你说话呢……”
旁边的人一直用胳膊肘戳他,他才假惺惺地抬起头来,像是刚看见柏柔山一样。
“哎,柏医生多忙啊,不劳烦您费心了。”
柏柔山在心底翻了无数个白眼,但还是好声好气说。
“昨天刚缴获一批吗啡,数量非常稀少,你如果现在不接受手术,之后长好了就只能生折断了,你年纪还小,自己想……”
“生折怎么了!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柏柔
山真想不通这样人能带兵打仗。
“随你,你愿意疼就疼着。”
最好疼得你哭爹喊娘才好。
这其实是一场比较严重的医疗事故了,但在那个时代我们的正规医生少得可怜,医疗资源极度匮乏,大多是上面通过数周培训就分配来的,只要能识几个字,足够细心,知道战场急救,止血包扎简易护理之类的,马上就能结业成为卫生员,去前线救急。
小卫生员姓苏,叫苏春花,上个月才加入革命,她父母哥哥全都被鬼子扫荡时候杀死了,她被她哥藏在马圈的石槽里,上面覆盖了一层玉米秸秆遮住了她的身影,鬼子细心得很,刺刀几乎紧贴着她的脸扎下去,她紧紧咬着嘴唇,一点声音不敢发出来。
父母亲人的死让她心中只剩仇恨,甚至拿着一块石头就想去前线跟鬼子拼命,被组织救下来之后耐心劝导,让她先去当卫生员,前线战士杀的鬼子里也有她一半,她年纪太小,才十五六岁,没什么基础,不适合贸然去前线。
柏柔山她们晚上都住在一起,运气好时候住到老百姓家里,大多数时候都打地铺,在敌占区时候就能睡哪睡哪,高粱地玉米地芦苇灌木丛的,苏春花经常半夜惊醒,哭喊着大叫,柏柔山安慰她,抱着她,像母亲那样轻轻安抚她的后背。
柏柔山睡眠一直不好,不论是在家里那个紫檀木的闺床,还是波士顿高级公寓的羽绒床垫上,她的睡眠一直很轻,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失眠,所以她对睡眠一直有着极高的要求。
初到美国时谈的男朋友就是因为呼吸声音太大她才选择分手的。
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她的睡眠问题几乎成了最困扰她的事情。
但她无法苛责躲在她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自然也无法苛责她造成的医疗事故,按说当时不应该让她上手,但情况太紧急,谁也来不及仔细设想。
“你名字多好听呀,苏、春、花,万物苏醒,百花盛开,我们的春天就在前方。”
“有什么好!一点也不好!我们村里的花可多了,什么桃花杏花枣花,死得一个比一个惨……”
苏春花又开始抖,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掉,往日玩伴的惨死模样历历在目。
“没事没事……”
苏春花痉挛得吓人,柏柔山抱紧安抚她。
一天傍晚,宋志鹏还是磨磨蹭蹭地来了,柏柔山她们医疗小队借宿在老乡的空房子里,竟然还有炕睡,这是极好极好的条件了,所有人都摩拳擦掌想要睡个好觉。
“那个……我来接骨头……”
要是别的手指头接错了没准儿他还真不管,但食指可不行,他还要使枪的,他枪接触得早,两只手都能用,小神枪手。
柏柔山没说什么,她肚量大得很,真正做到对患者一视同仁,苏春花倒是不好意思地忙上忙下,她最近跟着柏医生积累了很多宝贵经验,也认识到自己当时太莽撞,太盲目自信。
柏柔山打开医疗箱,拿出医疗记录本,迟疑了一下。
“只剩最后一支吗啡了,上面打过招呼,明天会送来一个重伤员,做情报工作的,伤口严重感染,要截肢。”
“我说过我不怕疼的!”
宋志鹏梗着脖子,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小截木棍,又不知道从哪拎出来一瓶高粱酒。
他早就这种打算,才来得这么晚,吗啡多珍贵呀,必然要用到更危急的伤员身上,小小的骨折算什么。
“行。”
柏柔山看了他一眼,高浓度白酒从来不能真正麻醉,顶多算是醉麻,抑制神经系统,让人对疼的反应变迟钝,说不疼那是不可能的。而且这种行为还可能会导致手术出现很多问题,比如术中呕吐窒息血液循环问题凝血什么的。
没人想这样做,但凡有别的选择。
“苏苏,去,叫几个男同志来帮忙。”
“你叫人来干嘛?”
宋志鹏有点着急了,他不想让人看见。
“抓着你胳膊。”
宋志鹏还是叫了,嘴巴里的木棍都要咬断,冷汗齐下,衣服湿瓜瓜的,柏柔山冷静的吓人,果断又迅猛地把他快要长好的骨头再次掰断,吩咐抓着他的同志用力。
她忽然又变得温柔起来,甚至还淡淡地笑了笑,轻轻摸着宋志鹏的胳膊,她的手粗糙又温暖,嘱咐道。
“放轻松。”
柏柔山真白啊,怎么这么白,脖子上的皮肤跟玉雕的一样。
宋志鹏觉得浑身变得暖洋洋的,像要漂浮起来。
嘎巴——
“啊!!”
紧绷导致肌肉痉挛,柏柔山怕再错位,所以才让他放轻松。
接好柏柔山的笑脸马上就下去了,利索地用夹板进行固定,用绷带捆扎,然后用三角巾悬在胸前。
“平日要注意,短时间这手切不能再受伤。”
宋志鹏出来走路都是飘的,他说不上自己为什么思绪混乱,倒是旁边的小兵还没回过神来,话不过脑子就出来了。
“下次您再受伤还叫上我行不?”
……
如果你以为接下来这两人之间就产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情愫,那就大错特错了。
日军一次次对敌后根据地实施空前残酷的扫荡,惨绝人寰的“三光”政策,宋志鹏带领部队化整为零,频繁转移打游击,无数次以为自己就要交代了的时候又死里逃生。
柏柔山成为某区战地后方医院的负责人,有了相对稳定的环境来治疗伤员。同年世界反法西斯战场迎来转折,国际局势松动,柏柔山立即通过海外同学与华侨组织筹得部分珍贵抗菌消炎药物、高端器材。同时积极与国际援华组织对接,安排国际志愿者深入根据地,记录了日军暴行的影像图片,文字采访,统计报道在世界各地激起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