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她的新郎[年代] 第42节
“嘘……阿姨不要乱讲话。”
柏柔山已经不叫淑娘奶娘了,改叫阿姨,奶娘那是落后的、腐朽的称谓。
“哎……”
柏淑娘叹气,然后又给炉子加了两块煤,炉子旁边放着柏柔山湿了的棉鞋,淑娘是顶细心的性格,她看着小姐长大的,说实话,真不比对自己亲女儿差。
第二天一早柏柔山就被带走了,雪像是巨大的棉被包裹着一切,任何声音都显得软绵绵的。
这次很早,柏柔山踩的是新脚印。
“嫂子,你喝点水,我就是例行,走个过场,你别介意。”
审问柏柔山的竟是宋志强,柏柔山真没想到宋鹏竟然真能把这个草包推到政治部来,后来又一想,也对,人家身世多清白,几代贫农,又会溜须拍马屁,又会喊口号,脑子里还没什么东西,最适合搞运动了。
柏柔山当然看不起他,不过她已经收敛很多了,毕竟人还是要识时务。
“柏柔山同志,请你回答这是什么?”
头顶的灯太大,晃的柏柔山不自觉眯起眼,她发现宋志强和宋鹏还是有一点相像之处的,脸型比较像,但是宋鹏的五官更立体一些,尤其是鼻子。不过差别最大的还是气场。
“是一张艺术展的展览证书,当年我还没转到医学系去,学院举办的竞赛,我参加了,没想到获奖送去美术展了
。”
……
柏柔山把讲过无数次的东西再讲一遍,在讲述这些文字时她自己似乎也在旁观。
柏柔山注意到宋志强脸上是一种类似满足的情绪,审判她,这件事让他觉得满足。
大概也是宋鹏的意思,柏柔山冷静地想,他们的想法似乎都是杀一杀她的傲气,让她早点认清现实,回去乖乖生个孩子,儿子。
柏柔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觉得她还有傲气这种东西呢。
“哎。”
宋志强叹了一口气,似乎为难着说。
“嫂子你这种情况,确实比较复杂,你父亲那边暂且不谈,光你身上这海外关系……你看,要不你先去郊区的河团农场劳动一段时间?你放心,不累的,你主要在卫生所帮忙,平时积极参加政治学习就行,有时间再参加农业劳动……”
宋志强还没说完话,柏柔山便利索地签字。
宋鹏又估算错了,他以为柏柔山就算不害怕,但最起码也会提一提他的名字。
第51章 柏柔山(完)
“柏医生,大伙儿又沾你光了啊,真好!”
这农场地儿极偏,以前是个官家马场,不过废弃的时间有够久,只留下一段残破的老围墙,倒是有几间要塌不塌的老房,但也没人敢住,方圆几里只有一个破村子,离市区直线距离倒不远,但是没好路。
她们刚来时候真是两眼一抓瞎,连房子都是新盖的,还没完工就将就着住了,最开始人员只能打散借住在老乡家里。
是以前借住那家的邻居,半夜生孩子,胎位不正接生婆处理不了,赶忙跑到农场去找的柏柔山,知道柏柔山是医生,柏柔山鬼门关里救了那母子的命,第二天人家送来一筐鸡蛋。
一筐鸡蛋啊,这太珍贵了。
农场按时按点会送粮食,不过饱腹为主,谈不上味道营养。
现在农场的人越来越多,要是送到食堂去一匀下来连个鸡蛋渣都分不到,她们就打算晚上下工找时间偷偷吃了,柏柔山她们队二十几人,男女对半,都是住在各自大通铺,陈玲玲算了算,每个人差不多能吃一个。可惜现在不是冬天了,不烧火盆,这蛋咋吃。
“但是不能让那家伙知道。”
陈玲玲小心凑到柏柔山耳朵边,那家伙指的是段明红,她们生产队队长,是个女的,在旧社会受过苦,皮肤黝黑,嗓门洪亮,可能为了证明自己有管教人能力,平时非常不近人情。柏柔山以前只在医疗所待着,就是她看不顺眼把柏柔山调来编入队里的,除去医疗工作思想改造还加了体力劳动,柏柔山盖房子时候负责用铡刀割稻草,加了稻草的泥再夯成泥砖就不会裂开,也更结实。很长一段时间柏柔山虎口处都是血泡。
“留两个你自己吃,剩下的都给队长送过去,凭她怎么处置,别惹出事端来。”
柏柔山没多讨厌段明红,倒还挺敬佩她,宋鹏肯定打过招呼,这种情况下她还给自己安排工作,是个刚正不阿的人。
至于天天在医疗所待着,她也待不下去,一张破桌子,抽屉里零零星星几瓶红药水,消炎药,乱七八糟没有标签不知过没过期的药片,那些东西拢共一个洗脸盆都装不满,也没什么意思。
这不,跟着大家干活还学到了怎么盖房子,要是跟鲁滨孙一样流落荒岛了没准儿能比他住得还舒服。
陈玲玲不情愿地挎着那筐鸡蛋送过去,段明红果然让送去厨房了,笨蛋队长!蠢得不透气!
陈玲玲来这里也冤,厂里让提意见,她提了又说她思想有问题,得改造,奇了怪了,那还让提意见干啥,她稀里糊涂地就来了这儿。
她年纪小,还没二十岁,眼睛又大又亮,人也机灵古怪,在厨房转来转去就把俩鸡蛋扔灶膛去了,跟这个聊两句跟那个聊两句的又掏出来放兜里火急火燎地跑了,厨房的人可能也注意到了,但没跟她一般见识。
“柔山姐柔山姐!”
陈玲玲一推开柏柔山的门就把两个鸡蛋掏出来,烫得两只手来回倒换,等她定睛一看,才发现医疗所里还有一人。
是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正把裤子撩上来,瘦得跟骨头棒一样的腿放在凳子上让柏柔山看,见有人进来,他有些慌忙地想把腿拿下来,陈玲玲也紧张,偷吃这种事可大可小。
“玲玲,你把东西放桌上就出去吧。”
陈玲玲还想跟柏柔山说说话,但见有人也不好意思,遮遮掩掩把熟鸡蛋塞柏柔山手里就跑了。
等门关上,柏柔山把鸡蛋递给眼前人手里。
“林老师,这给您吃。”
林老师来之前是戏曲学院的,至于犯了什么事就不详说了,在柏柔山看来类似于吃葡萄该不该吐皮这样的小事儿。
以前也算是个知名的角儿,演出时谈不上万人空巷,但也是座无虚席,在抗战期间曾拒绝为日伪演出,算得上是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
“谢谢……谢谢柏医生……”
那双眼睛一下子就含了泪水,哆嗦着把鸡蛋壳剥开,三两下塞进嘴里。
各个生产队队长之间是有很大差距的,侧重的点也不一样,就比如柏柔山她们队长侧重体力劳动,盖房子挖井开荒种地这些,每天一起来就风风火火干活儿,因为晚上有必要的思想政治课,所以劳动时间说不上起早贪黑,不过她们效率比较高,段明红看得严厉。柏柔山劳作时间就更少一些,她每天下半晌还得抽时间在医疗所坐班,虽说药少,但人多就有病,脚扭了磕了碰了的。
林老师他们的队长就相反,更注重思想改造,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上思想政治课了,赵队长是个一米八的大汉,虎背熊腰的,人很不好惹,他们家族在村里辈分比较高,招收生产队队长时候顺势把他推上来的。当然也考虑到他斗争性强,革命比较彻底。
他们队几乎成天做思想改造,办批斗会,整日忆苦思甜,说实话那队长本人也没怎么苦过,村里一多半人都姓赵,是个很有威望的宗族。每天的批斗会雷打不动地说那些东西,开始时只是让林老师读报纸,不间断地读报纸,最近这段时间更过分起来,开始动起手里。
林老师都七十多了,还把他吊到树上去,放下来两只手都抬不起来,却让他再多挑两担大粪,说出出汗就好了,林老师摇摇晃晃的,摔一跤,不仅沾一身大粪,还把腿摔断了。
林老师在农场的社会地位几乎是垫底的,他也不敢来医疗所,实在疼的不行了才来,但已经不行了,骨头茬儿歪歪扭扭的长好了,除非做大手术,割开皮肉重新接,显而易见,没人会给他提供那种条件,柏柔山自身难保,只能给他开一点止痛药,让疼的不行了再吃。
他接过就塞嘴里了,要是让赵队长看到指不定会想到什么糟践人的法子,赵队长似乎天生以人的痛苦为乐。
不过也对,林老师现在跟踩着刀尖一样,每一步都是疼的。
晚上,大通铺的炕上燃着两盏煤油灯,各个年纪的女性凑到一起借着光亮给家里写信,她们现在两个星期只休一天,晚上还得赶回来上思想课,要是北京本地的紧赶慢赶能回趟家,要不是本地的就只能等过年了,没准儿能回躺家。
柏柔山写了又划写了又划,一封信层层叠叠不知道要经多少人手,她没什么写的欲望。陈玲玲虽然是城里人,但其实不识得几个字,现在才让柏柔山教,她爸死得早,她接了她爸砖厂的班,烧大炉的,平日里也不用识字。
陈玲玲现在有点后知后觉了,她觉得厂里委员会把她拎出来是为了给自己侄子腾位置,好哇!等她回去她还要继续提意见!一定要揭发那个死老头子!
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导致每个人之间都没什么信任,不过她们这屋还好,相处好几年了,又有陈玲玲,她年纪小,古灵精怪的
,很会调动氛围,所以就还行。
吱嘎——
门被推开了,所有人屏住呼吸,半夜来的都没有好事,柏柔山坐起来披上衣服,有时候半夜会出急诊,她去哪随身都要带着个药箱。
“柏柔山,你出来一下!”
段明红的语气十分不友善,所有人都用怜悯的目光望向柏柔山,陈玲玲弱弱地拉了拉柏柔山的袖口,也不敢用大力,她其实也怕段队长。
“好。”
柏柔山穿好衣裳便跟着去。
“你看看这是什么!”
扔过一封信,柏柔山看了看上面的地址,便知晓是小蓉寄过来的,几年前一别之后她们再没通过信,信的内容很简短,并无任何可深究之处,只说她与蒯石安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降世,是个可爱的女孩,还印下个脚印。
就这样一封信,不知要经过多少双眼睛,多少道手,才到她这里。
“你的档案本来就已经够复杂,这时候再加上这一遭!要是给你加个资产阶级贪恋海外生活,影响的不仅是你个人,你的丈夫!你的女儿!都逃不开干系!”
柏柔山垂着眼,温顺地点头,看着烛光下段明红因气愤而拍起来的灰尘。
“嗯什么嗯!你根本没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个大礼拜,不,还有下个大礼拜,你都不许离开农场!就在这好好关押着,写你的检查,必须写得深刻!现在认真交代国外关系人的身份,你们还有没有联系……”
柏柔山低着头一笔一画写着字,写着那些无穷尽的交代材料,笔已经在不受她控制的情况下流畅地在白纸上留下痕迹。她的思绪在扩散,想到又一个月不能回家了,下次回家又要入冬,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
她只是有点担心淑娘,宋知恒不用,孩子要比大人所想象的坚强勇敢得多,她现在已经在学校里如鱼得水了,以前还会有不少信来,现在已经少了。
段明红人很不错的,比那些爱整人的队长要好上许多,柏柔山感激她,这事儿要是交给政工科,指不定要组织多少场批判会,柏柔山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连着几天晚上琢磨,写出来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对新生活的歌颂,对旧我旧社会的批判与割席,以及劝诫,劝诫他们回来共同建设。这封信自然也要经过层层审核。
小蓉与蒯石安都是顶了解柏柔山的人,自然能看懂。
写完最后一个字柏柔山觉得自己好累,累得像是把灵魂一切东西都从身体里掏出来了,她咳嗽了两声,她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但也说不上具体哪难受,也可能哪里都难受。
有人在翻身时候在哼唧,白日里关节受了痛。
柏柔山平躺着睁着眼,又想到该睡觉了,就闭上眼,最后也不知道这一夜睡没睡着。
等到柏柔山终于能回家的那个大礼拜又下起来雪,北方的冬天是很难熬的,农场取暖的工具只有火盆,她们烧的木柴不好,顶不到后半夜火就灭了,脚冷的像冰坨一样,冻得失去知觉,手上脸上都是一层层的冻疮。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情况又严峻起来,冷冽的寒风卷起沙尘拍到窗户框上,外面的哀嚎哭泣声不绝,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让听的人不自觉瑟瑟发抖。
雪太大了,大的迷住眼,食堂这周也不去城里拉菜了,继续吃冻着的大白菜,柏柔山算了算时间,走不到的,但太久没回去,她心里惦念,便就在路口干等着,最后还真让她等到了人家拉煤的车,她的棉袄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了,漏出来的棉花缝了一层又一层,早就脏得看不出来样子,要回家她本来想洗一洗的,但实在没有换洗,加上水凉得刺骨,她又满手的冻疮,还是算了。
这回子她庆幸当时的算了,不然坐在煤车上也干净不了,拖拉机哐当哐当的,煤粉直往她鼻孔里扑,估计一撸鼻涕都是黑的。
到家已经过中午了,雪天没车,不能迟了晚上的思想课,否则以后大礼拜都不能回家了,估计她只能待一个小时就得回去了,走回去。
“哎,小姐,不不,柔山你回来了!”
家里只有淑娘一个人,柏柔山一个月没回来,心里很担忧,但一撩开门帘,里面炉子燃得正旺,心里踏实了一些。
柏柔山在烤火,淑娘走进走出的找花生瓜子零嘴儿,又临近过年了,淑娘用钩子从树枝够下来两个冻柿子放茶缸里热给柏柔山吃。
“哎,我们不知道你这周能回来呀,知恒学校举行乒乓球竞赛呢,她喜爱的紧,天天去训练,这不,周末也跑去。”
淑娘絮絮叨叨说着,让柏柔山换下衣服来,她心疼得紧。
柏柔山摆了摆手拒绝,这时候这样才是最适宜的,别人最想见到的面貌。
手暖和了一下,柏柔山绕着房子看了看,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厨房囤的食物也不少,还摆着不少红红绿绿的果蔬,看起来喜庆得很。
柏柔山走到厅堂,镜子是贴着一些照片,有宋知恒拿着奖杯的,还有她站在宋鹏身边的,笑得很开朗,父女两张脸很像。
柏柔山停了脚步,细细看着宋知恒的脸,忽然就长这么大了呦。
淑娘见柏柔山看着什么,凑过来,等瞧着照片迟疑了一下,有点心虚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