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不等明天了。”老妪笑着露出牙床:“我马上就回家再背一趟过来。”
“可是这天……”
但妙悟实在说不出阻拦的话。她只能说:“那我再给您买两杯饮子,您路上带着喝吧。”
“怎好再要你的饮子?”
老妪想起了什么,一把把铜板掏出来,二话不说塞到妙悟手上:“你们拿去随便喝点解渴的东西。”
说完就一溜烟就跑了。
她是能扛住十几斤木屑,烈日下行走的人。体能岂是区区几个小萝卜小豆丁能比的?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消失在巷口,无影无踪。
扶苏:“……”
妙悟:“……”
苏轼:“……”
怀吉:“……”
“肃儿,怎么办?我们是在这原地等着,还是让侍卫追上去把钱还给她?”
“别,千万别。”扶苏立刻否决了后面一个提议。
这个时代民是很怕官的。老人家一看后面乌泱泱几个青壮年提刀追着她跑,不被吓出心脏病就不错了。
至于第一个提议……?
“这钱我们还是拿着吧,就按照老人家说的,一会儿去买几杯饮子。阿姊,你不是要给官家娘娘带紫苏水吗?用这钱岂不刚好。”
苏轼、妙悟和怀吉都看了过来。
他们都不明白,十几文对他们只是小钱,但是对老人家可是一天的血汗钱。肃儿/赵小郎明明知道,为什么还会收下呢?
“老人家既然是位知恩图报之人,我们不收钱,表现得不在乎这一点小钱,她更琢磨着该用什么来回报,心里更会不好受。还不如好好收下她的心意。”
“至于她自己,有了现场演示的法门,不怕以后木屑卖不出去。说不定大家还会认准她一家,别的人都不买呢。”
“赵小郎说得对!”
苏轼第一个表示赞同:“咱们要是执意不收的话,恐怕老人家今晚就要睡着了。还是别折磨她了吧。走,买紫苏饮子去!”
妙悟思索了一会儿,勉强同意了。
“对了,赵小郎,你刚才不说要带公主殿下去一个地方吗?是去哪儿?我去过吗?好玩吗?”
扶苏:“你当然去过的,大相国寺。”
苏轼顿时乐了:“那里吗?那可太好玩了。”
先在大相国寺出名,又在附近的夜市摆过摊。苏轼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半个东道主,开始滔滔不绝地给妙悟介绍起那里的景观风俗来。
从相国寺的客舍,到寺里的一口巨钟、僧人们的素斋和一墙之隔的美味夜市。再到官家几月前,一语击退西夏使臣的壮举(顺便科普一下由自己引发的前情,也是很合理的,对吧?)
妙悟听得双目灼灼生光。
她当然知道这所皇家御用寺院的名声,可至今一次也没去过。
苏轼所说的一切都无比鲜活而新奇。
但在兴致勃勃之余,她又偶尔蹙起眉头,朝背后看去,明明什么也没看到,回头时又显得心事重重又心不在焉。
入宫以来就服侍公主的梁怀吉发现了,身为弟弟的扶苏也发现了。
两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扶苏立刻快步走到了妙悟的跟前:“阿姊,你脸色怎么了?是不舒服么?”
恐怕不是不舒服,是有心事。
妙悟说:“我还是在想刚才那位老人家的事情。”
她心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梗塞在胸口,不说出来就难受。可那到底是什么呢?她形容不出来。
唯独对上扶苏一双包容一切的眼睛时,她才能极其自然地吐露了内心的想法。
“我总觉得,那个老人家,她不该这样辛苦,只能赚十几个铜板的。”
她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
扶苏叹气:“是啊,明明她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
第57章
陶尽门前土, 屋上无片瓦。
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忽然之间,扶苏想起了梅尧臣的这首诗——也是他最有名的一首讽刺诗。
指不沾泥、遍身绮罗之的人, 能住在大厦华庭、雕梁画栋之间。而辛勤劳作的建筑工人, 自己的屋顶上却连一片瓦都没有。
同样的,扶苏见到的汗流浃背的老妪, 家中未必没有阴暗潮湿的角落, 但她绝不会舍得自己放些木屑,而是要把它们换成零星几个铜板, 用到更急缺的地方去。
妙悟说得很对。
她们本不该过得如此艰辛。本该有更好的生活。
但谁才是得利者, 或者说该为此负责的人呢?扶苏看着身上的光洁的丝质衣裳,不说话。
他还记起, 自己在第二世读到马克思的时候, 简直是如遭雷击。
他一向推崇儒家,主张内圣外王、予民仁柔。结果发现自己才是压迫剥削他们的罪魁祸首, 之前推崇的一切,都成了黄鼠狼的拜年、鳄鱼的眼泪、宛如天大的笑话。
那段时间, 扶苏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发现自己第三世穿越到封建王朝时的崩溃, 也多半来源于此。有段时间, 特指谁都不给好脸色的襁褓时代,他是真的每天都在思考,该怎么在这个时代自处。
结果是无果。
封建时代, 只有剥削和被剥削两个选项, 没有其他中间地带。于是扶苏干脆死了心。他知道凭自己的力量, 无法拖拽着宋朝跑步进入资本主义,于是退而求其次,一心一意要离太子之位远点。
若是别的人, 思考不出结果,就会没心没肺地囫囵着过下去了吧。但是扶苏不行。他就是会因为别人眼里的一点小问题,钻进牛角尖的人。
妙悟的无心之言,又勾起了扶苏不甚美妙的记忆。他耷拉着眉毛,肉眼可见陷入了低落之中。
他闷头向前走着。
“咚”地一声,撞到一堵肉墙。
嘶,好痛啊。
扶苏面目狰狞地捂着额头,刚要张口,恶墙本墙就恶人先告状了:“赵小郎,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啊?”
“你才是,怎么突然停下?”
“因为目的地到了啊。”苏轼指了指身侧的小门,毫无自己故意的愧疚感:“来,我看看撞到哪了,疼不疼?”
他借着揉额头的时机,顺便抻平了扶苏的眉心。
“怎么每天都愁眉苦脸的?这可不好,小时候像个小老头,长大就真成个老头了。”
扶苏:= =#
他刚想说那你老了还老小孩呢,突然间就哑火了,这位老了还真是个老小孩,没得喷。
只好粗声粗气道:“下次到了提醒我一声。”
说完就径自踏进了相国寺的侧门,用怒气冲冲的背影掩盖住自己泛红的耳垂。
倒把苏轼和妙悟甩在了身后。他们二人齐齐看向扶苏的背影。
苏轼幸灾乐祸地撇起嘴,悄悄咪咪地说道:“当谁不知道他害羞了似的。”
妙悟的脸上笑意转瞬即逝,旋即又蹙起眉头,忧愁之情溢于言表:“肃儿他在国子监的时候,也是这样么?”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就经常蹙眉叹气,像个大人。我和阿爹都发现了。原以为他到了国子监会好一些的。”
“古人有云:生岁不满百,常怀千年忧。”
苏轼吟了句诗:“赵小郎他大抵是这样的人吧。”
他有时候也会感到好奇:仿佛天生知晓一切、洞彻一切、悲悯一切的赵小郎。他眼里的这个世界,又是什么风景呢?
不过也只是想想,让苏轼真体会到了,他还不乐意呢。
“不过,公主殿下你可知下一句是什么嘛?”苏轼摇头晃脑地吟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古人早就说过啦,天天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就应该及时行乐。仙人王子乔可是过时不候的哟。
他说完这句,就快跑了几步追上扶苏,一把搂过人小小的肩膀,反把后者带得一个趔趄。两人立刻搡攘打闹了起来,过了会儿两人停下来,几乎同时回头,示意落后的妙悟跟上来。
“别跟丢了呀。”扶苏招呼道。
妙悟的嘴角不觉间重新勾起来。她拎着裙摆,几步跟了上来:“就你们这般显眼,我怎会跟丢?”
“没关系。要是真走丢了,公主殿下你就报赵小郎的名字,这儿可没人不认识他。你是不知道,他可英勇了,是相国寺的大恩人……唔唔唔唔唔!”
扶苏立刻从耳根红到了脸上。
他发动了熟悉的捂嘴攻击,低着声咬牙切齿道:“你快点闭嘴!”
“怎么了,做了还不让说?成王殿下仗势欺人!”
妙悟无奈极了:她明明不是最大的啊,怎么会有种照顾小孩的感觉呢?这两个人互坑起来真是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