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那也不过才半年前啊。
才半年,而且是东面还和大辽在十六州鏖战的半年, 就足以宋国俘虏西夏国主吗?
耶律重元两眼发直, 下意识吞咽了口水,才反应过来自己还举着杯。他借着一饮而尽的片刻调整了表情, 再露面时,已经看不出失态:“原来是这位夏国公啊。”
扶苏和上首的官家、曹皇后交换了眼神。光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养气功夫, 就足以说明耶律重元是个人物。
而被他们暗赞的耶律重元本人, 表面上神情自若, 心口却不断下沉。慌张的程度超过出使宋国以来所有精力。
西夏小国主被俘事小,西夏全境统统被宋国收服事大。辽夏的接壤远比辽宋更广、更险要。倘若宋国已经握住了西夏的边境,就可以和东边的居庸关形成对辽的合围。
届时, 大辽就要派兵驻守、两面兼防。军备压力可想而知。
耶律重元不记得自己怎么度过宴会的了。筵席上宋国拿出了他闻所未闻的美味菜色, 百般殷勤招待。又和他谈起喜爱的诗词。放在往常, 这些全是会被他刻录在心中,回到辽国后和人时常吹嘘的谈资。
但不知怎么回事,菜肴的美味和诗词的精当只能浅尝辄止, 根本无法入脑入心。他的眼神屡屡停在夏国公、宋国官家和小太子的身上,不断推敲着他们到底是在向他示威,还是单纯地虚张声势诓骗自己。
耶律重元当然希望是后者。
他宴会结束后,就迫不及待回了相国寺的住处,连夜点灯写信,想从母国得到确切的关于西夏的情报。他沾了墨水,在纸上刚写两行,下人就前来禀报:“宋国的太子殿下要见您。”
耶律重元一下子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不安到了极点。
他披了件外衣,拿着蜡烛走出门。在夜色中看见一片幢幢的灯影。正中央是被明火执仗的禁军们簇拥着的小太子。
“小殿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倒不是我有事。”扶苏让开一个身位,露出身后的箱子:“是你们辽国送来的,说是先前带来的国礼有一样出了纰漏,特地补发了一的好的送来。我不过是来做个信使罢了。”
礼物?纰漏?怎么可能?
皇兄格外重视这次出使,国礼都是他亲自盯着置办的。还能有纰漏简直是不要……等等!
耶律重元猛地盯着地上的箱子,似要盯出一个洞来:西夏的军情,会不会装在这里面?
“多谢太子殿下,真是让您见笑了。”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耶律重元是绝不会让扶苏看到箱中的内容了:“只是天色已晚,今日宴会又操劳,您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扶苏颔首道:“好。你也别太晚睡了。明天还有阅兵式要看呢。”
阅兵式?什么阅兵式?
耶律重元愣了一瞬,方才想起,是刚才的宴会上宋国太子告诉他的安排。说是宋国要整肃军容,既然他作为友邦使者也在,就顺道邀请他一道前去观赏。
这是个千载难逢打探宋国军队的机会,耶律重元自然满口答应。不过他晚上一直想着别的事,心不在焉。要不是扶苏再度提醒了一次,险些就忘了。
“我会准时到。”
耶律重元抱住了箱子,已然十分迫不及待。他不确定宋国的小太子是否看出了什么,目光在他和箱子之间逡巡数次,最后露出一个微笑,招招手离开了。
但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
他一回到屋子,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就用随身的小刀破开了箱子,从中掏出一卷崭新的羊绒毛毯。用力抖了抖,毛毯中什么都没有。又用手在箱子的四壁摸了半天,摸到某处时,突然停顿了片刻,从夹缝中,掏出几张叠起来的纸。
耶律重元迫不及待把纸展开,映在昏黄的灯下细细读起来。数个呼吸之后,他的脸色刷地变得惨青无比。
嚓。
如蜡烛的火苗般,他的侥幸破灭了。
纸上所写的,正是他想知道的内容。却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
“完了。”耶律重元喃喃道。
——
扶苏没有正面去打探,辽国不远千里的箱子里装了什么。但这不代表他没办法知道。
第二天,当耶律重元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出现在阅兵式场,有气无力、如丧考妣地跟他互相问好时,扶苏就猜到了,那箱子里一定塞了某些相当不妙的情报。
是火药球?还是西夏沦陷的战报?从他那么频繁看向夏国公的动作看,应该是后者吧?
扶苏心中猜了个七七八八,面上还要维持不知情的无辜神色:“是相国寺的房间睡不习惯吗?怎么感觉太弟您的精神不是很好?”
一般来说,合格的外交人员应当回一段“哪里哪里,贵国招待得宾至如归,是我自己没有休息好”的客套话。
可不知道耶律重元怎么想的,“啊”了一声后,犹犹豫豫地说:“应该,是的吧。”
是被打击得连借口都想不出来了吗?扶苏同情地瞥了人一眼。又踮起脚尖来,拍了拍他胳膊以作安慰。
“看阅兵式吧。”扶苏说。
他们现在位于禁军大营的校场上。除了耶律重元以外,官家和文武百官也悉数到齐。多数官员都是文官系,和军队没什么交集,第一次来到禁军的校场,都忍不住四处张望。
扶苏放眼望过去,光他熟悉的人里就有欧阳修。苏洵、杨安国……就连一向恪守古板的司马光也未能免俗,高高地仰起了头颅。
他嘴角悄悄地翘起,为这位名臣少见的鲜活时刻。忽然又觉得有些寂寞,因为耳边少了道本该有的叽叽喳喳的声音。
苏轼一贯喜欢热闹,喜欢大场面。如果他今天还在汴京,肯定会站在自己周围兴奋地说个不停,顺便损辽国使节团几句。
然后被范师兄无情制裁,双手按住小肩膀,提醒要他注意礼仪:“小声些,大家都往我们这边看着呢。”
官家不会斥责,只会站在几步之外,背着手,一言不发地笑着看他们。
扶苏几乎能想象出每个人在场的反应。正因如此他才愈发沮丧:唉,怎么都去云州了呢?
他都有点责怪要办考试的自己了。
忽然,扶苏似乎想到了什么,几步冲到了官家的面前,拉了拉他的袖子:“官家,你有没有找人记录一下今天?”
官家不解其意,一头雾水:“这个,呃,《求知报》和史官应该会记的吧?”
禁军阅兵式,当他听到这个概念时,就被吓了一大跳。真不知肃儿的小脑瓜怎么长的,全装满了前所未见之物。
若是举办成功,定然又是青史留上一页,书写今日之盛景。后世说不定还会借鉴呢。
但官家也觉得奇怪,肃儿不是一贯对美名不感冒吗?为什么今天突然说起记录?
“我说的不是文字,是画呀,画画。今天有画院的人在场吗?”
仁宗眼睛瞪直一瞬:“哎呀,我怎么忘了他们呢。”
现在绝对是扶苏穿越以来,最想念宋徽宗的时刻——如果是这位美术爱好者,绝对会多机位多角度派出画师记录的。
他有点沮丧地努了下嘴。
不仅官家忘了,他自己也忘了这茬。
“不妨事的。”仁宗安慰地拍了拍扶苏圆圆的小脑瓜:“趁着阅兵式还未开始,朕现在就派人唤他们过来。不过,肃儿先告诉朕,你怎么突然想起这茬来了?”
他抬头望了四周,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苏轼给在云州的肃儿寄信的事来:“是为了让友人也能一睹今日之盛景?”
仁宗口中的友人,一般特指苏轼。
被一口说中心底想法的扶苏脸上一红,别过头去:“也不完全是吧。”
仁宗好笑地看着口是心非的儿子:“哦?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当然是……”
扶苏借着袖子的掩护,指了指耶律重元所在的方向。
官家会意地“哦”了一声。
“好主意。”他笑着说。
耶律重元浑然不知,自己又被大宋父子给做局了。他站在校场前的高台上,和每一个对禁军感到好奇的宋朝官员一样,仰着头左顾右盼。
不是说阅兵式吗?
兵呢?兵在哪?
目之所及,只有校场前的大片空地。和他们一堆在高台上傻站着吹风的人。
就在耶律重元感情上疑心自己被耍,理智上又觉得不可能,左右纠结的时候,感觉到脚下传来一阵沉闷的震响声。
地龙翻身了?!
他抬脚就要逃,片刻后又察觉出了不对。地龙翻身哪里有这么整齐划一的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