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扶苏扔完一颗惊雷就跑,浑然不管苏轸有多么震惊。他自己倒是轻松得不行,哼着汴京流行的小调回了办公之处,定睛一看,怎么耶律重元还在等着他呢。
耶律重元立刻眼神一亮:“小殿下,你回来了呀?刚才是去哪了?怎么不带我?”
扶苏心中暗道:带你干嘛?带你不把国家机密泄露光了么?
他立刻转移话题:“对了,太弟寄给你皇兄的信件他收到了么?反应几何啊?”
耶律重元眼角猛烈地一抽。心也揪疼似地抽痛了起来。最近他日日都在汴京寻欢作乐,好不容易忘记一点这事。怎么又被宋国太子不合时宜地提起来了呢?
更加不合时宜的是,他皇兄,辽国国主的信还真的送来了。只是刚送到耶律重元的手上,他没做好心理建设,不敢贸然拆开而已。
他怕一打开,看到那个让自己害怕的消息。
但扶苏却从中窥见了一丝端倪:“难道是送到了?”
他的眼神飞速亮了起来。连续两大惊喜从天而降,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
耶律重元闷声承认:“是,送到了。”
被发现再不承认,就是态度问题了。现在两国之间辽国处于弱势,缓冲带西夏也全没了。他可不想因为个人情绪问题,被宋国挑刺,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择日不如撞日。扶苏立刻凑到了耶律重元的跟前,试探道:“那……咱们进宫?”
他浑然不知自己这样有多可爱,耶律重元只觉眼前多了块雪白色糯团子。他想起自己膝下因骑马晒得像炭块儿样的儿子们,不自在地别开了眼:“那就去吧。”
“请小殿下稍等,待我回相国寺,把皇兄的信件拿来。”
扶苏自无不可:“请。”
不过片刻后,他又改了主意。反正已经好久都没有去相国寺了,不然一道顺路去看看吧。
两人便同行去了相国寺中,一个脚步颓唐沉重,一个步履轻快,说不出的神采飞扬。彼此气氛之间截然不同。
耶律重元径直去了自己的院子,翻找信件去了。扶苏则背着手,没有叫上随从,独自在寺中悠然闲逛。入目皆是熟悉的旧日景色。这间汴京最大的皇家寺庙,隔了四五年时间,依旧和从前没有区别。
这里,是他和苏轼初识之处。
这里,是他和苏轼唱双簧,用“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喝退西夏使节之处。
这里,是他发觉西夏安插了间谍,宋夏和谈上打了个漂亮翻身仗的屋舍。
这里,是他安置几个从辽国被拐卖而来的可怜女子的院落。
……
走过了寺中许多地方,似乎哪里都有旧日回忆的影子。因为相国寺意义特殊,扶苏在这里留下的大部分回忆,都和辽夏两国有关。但几年过去,西夏之地已被大宋收入囊中,幽云十六州业已夺回了一半。
倘若耶律重元手中怀揣的信件,是扶苏想看的内容的话,那么收复故土的环节,就真的要迎来大结局了。
“……”
思及于此,扶苏百感交集。他乌溜溜的眸子中透出的重量,似乎不该是九岁稚童该有。仿佛穿越了千百年岁的光阴。
会是他期望的结局吗?
会给收复故土的进程划上句号吗?
扶苏的心中既激动,又忐忑。
和他一样忐忑的,还有耶律重元。他同样在揣测耶律宗真信中的内容。但无论皇兄点头与否,都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倘若皇兄割让了山前七州,他们大辽百年前祖宗打下的基业就要拱手让人。重新退回贫瘠、寒冷的北方去,再度成为完全的游牧民族。
倘若皇兄硬气一回,不肯让步怎么办?会不会惹得大宋发怒,战事再起?那时候,他们辽国引以为豪的骑兵能对付得了“不似人间之物”的天降神雷么?
耶律重元取出信件,打开看了一眼,脸色立刻灰败下来。重新和扶苏会合的时候,也没有恢复的征兆。
他似乎完全放弃了表情管理。
这反而惹得扶苏猜测: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才会这般如丧考妣啊?可恶,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似乎都说得通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走出了十分沉默,就连进入宋宫后,本该被宋国宫廷精致的程度惊呆的耶律重元,也完全失去惊呼的兴致。他受的打击太大,那个热爱汉学文化的人格,已经短暂从体内解离。
就连扶苏看着都有点不忍心,一向脾性宽仁的仁宗也原谅了他的魂不守舍:“朕听肃儿派人来说,令皇兄送来了亲笔信,敢问太弟,可是确有此事?”
耶律重元叹了口气,从袖袋中摸出信件,双手呈了上去:“此乃吾兄亲笔所书,请宋国官家过目。”
仁宗从善如流地接过。扶苏早就按捺不住好奇心,噔噔地凑上前去,钻入官家的两只手臂中央一起看了起来。
第一眼,他就认了出来,这确乎是耶律重元的笔迹。和半年前,云州的所有权发生变更后,从辽国而来的那封满是威胁的信中之笔迹如出一辙。确实是耶律宗真没错。
但信中内容却截然不同。
扶苏只看了个开头,就跳过前面那些文绉绉的内容,直接往最底端看去。数个呼吸后,他的呼吸微停,目光锁定在了某一处。
“……两国承天恩,累世好,边陲晏然。近者战火频通,实非本意,恐伤天和,欲以山前七州之地为请,欲固盟好也。”
“……今特允吾弟所请,饶让七州,惟愿自此往后吾与彼各守封疆,倘若背盟挑衅,则神人共弃,天地不容也。”
刨去洋洋洒洒的挽尊、警告,概括起来不过十二个字:辽国同意割让山前七州了。
扶苏怔怔地开口道:“辽国同意割让山前七州了?”
他本意向自家阿爹寻求确认,一个扭头,不意间看到了耶律重元像是饿了三天的脸色。扶苏发誓,这是耶律重元访问大宋以来,他看到的最难看的脸色。
也正是从耶律重元的反应中,扶苏方才得以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辽国是真的同意割让七州,也就是说……大宋真的收复了十六州了!
策划了许久的目标砸到脸上,扶苏十分恍惚的怔然——他算是理解,为什么刚才的苏轸半晌都说不出话了。性质相同的事,落在他头上,反应也一样!
仁宗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他当久了皇帝,养气功夫颇深,也比扶苏更沉得住气:“太弟啊,令皇兄所写的国书,想来你也看过了?”
耶律重元面如菜色地点头。
“但这信中并未说明,你们辽国的军队、官员何时撤离啊?”仁宗开始了进一步谈判:“不如今日你与朕来谈谈?”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耶律重元。他脸颊抽动了一下:现在还不是颓唐的时候,谈判还没完,还有补救的空间。
“军队、官员撤离都是应有之义,但城中之百姓,或可随着一道撤离。”他说。
百姓也就是人口。人口在封建社会,某种意义上就是财产。把百姓们一起迁走,只给宋国留下空城和土地,毫无疑问是利益最大化。
幸好皇兄没在国书上写得太清楚,不然还没有他发挥的空间呢。耶律重元想道。
但接下来的一句话,俨然击破了他所有的幻想:“离了山前七州,辽国拿什么养活生活在那片平原上的百姓呢?草原上的牛羊吗?辽国本地人都未必够吃吧。”
说话的人竟然是扶苏。官家的一句话,点醒了耶律重元也点醒了他。眼见着耶律重元还在做春秋大梦,扶苏毫不客气地击碎他的幻想。
在搞笑吗?辽国自己牧牛羊,都可能会资源短缺,每年向南边劫掠粮食的。他们还想把大批农业人口也带走?带到了没有耕地的地方,拿什么来养活?就不怕发生饥荒吗?
就算为了山前七州百姓的生计,扶苏也不能放任耶律重元打如意算盘。他眼见着耶律重元还想反驳,立刻道:“或者你想迁走也可以,按人头算,每年向宋国交岁币吧。”
耶律重元:“……”
交不起,交不起。
很显然,有耶律宗真的国书在前,加上辽国的国力实在不足以上谈判桌,能推拉的内容就很少了。耶律重元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无比不情愿地跟仁宗确认了交割的时间。
——五月中旬以前。
现在是四月中旬,满打满算,辽国也只有一个月出头的时间了。仁宗和扶苏都不是把人逼得太紧的性格,也就点头同意了。
没有觥筹交错,没有群臣廷议,事关宋辽边疆的大变局,就在三人的谈判之间落下帷幕。不过有和没有,也差不多了。这一点,在座的三人皆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