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季胥步随阿耐来至前堂。
“夫人,这便是那卖蒸饼的季胥,胥女。”阿耐道。
白夫人稍稍打量一番,见此人形容镇定,不是那容易乱阵脚之人,便挥手,命道:
“阿耐,你带她去东厨,做的好我有重谢。”
牛厨夫闻言,心内窃喜,这便抬脚随行而去,一面道:
“女娘对东厨不熟,我一并帮着。”
季胥一时未动身,向白夫人道:“夫人,前些时日我有幸给府上做了些菜食,听说勉强还能入令嫒金口,这多亏有王典计在旁指点,告知一些忌口,这回替府上做炊,还望能将王典计请来,在旁稍加指点,不然我这心里,总是不安,也没个底。”
牛厨夫一闻此言便抢道:“这有何难?我乃是庖厨上的熟手,这毛公之忌口也一清二楚,此公因其妻亡故尚不足一年,还在齐衰之丧中,忌食肉,不饮酒;另外,此公年过六旬,应食三豆。”
《礼记》有记载:“乡饮酒之礼,六十者坐,五十者立侍以听政役,所以明尊长也。六十者三豆,七十者四豆,八十者五豆,九十者六豆,所以明养老也。”
这其中的“豆”,是一种高脚盘的礼器,用以盛放食物器皿,“六十者三豆”,便指给六十岁的人设菜肴三豆。
这些细枝末节,方才一路,阿耐也与季胥细细言说过,季胥是清楚的,但她仍坚持道:
“无需旁人,有王典计在侧,我方能专心做炊。”
窑场内,
王典计正在清点陶井圈,乡中各里多是家家户户出资打一口公用的吃水井,那家资颇丰的富户才会在自家厨前打上一口井,这掘井后放置的陶井圈,他们窑场也做这生意,但俱是依客人的定量来烧,毕竟十里八乡能掘井的富户,在少数。
这厢正清点着,却见一女娘步履匆匆而至,竟是夫人院中服侍的阿耐,王典计忙的堆起笑,一面将手中竹册并毛笔卷收了,
“女娘怎的来我们这灰尘漫天的地方了?别腌臜了你,有事让小子们来吩咐便是了。”
“王典计,您老快换身衣裳,同我去本家。”
阿耐一手掩鼻避灰,瞅着王典计旧袍上的灰尘,忙忙的催道。
王典计换了身槐青袍子来,这还是多年前,他最受倚重时,夫人赏他的一段好料子,十数年过去,这料子早过时了,仍是王典计最爱惜的一身。
他整着袖子出来,笑道:
“可是夫人传我?不知所为何事?”
“夫人宴请孝顺里的毛公,将胥女,哦,就是那季蒸饼,请进院中来做炊了,让你也过去一趟。”阿耐说道。
一语未了,王典计溢着喜色的脸噌的灰下来,抬脚的步子都减慢了,走出窑场好半晌,郁着心肠,捡了话问道:
“夫人怎的冷不丁唤她进院做炊?”
偏生越过他,径直寻上了那季蒸饼,日后若有功,俱是那季蒸饼直接领之了,又哪的有他显弄的份儿。
“这也是可巧的事,胥女在外叫卖素馅儿蒸饼,夫人对牛厨夫的所做素食接连的不大满意,
说起来,还是牛厨夫提了议,劝咱们夫人买些那外头的素馅儿蒸饼来尝尝味道,后来嘛……”阿耐一一都说道了。
王典计在心底暗啐了那牛厨夫一口,好个厮,竟把主意打到他这头来了!
阿耐催他行快些,似笑道:“这胥女作怪的很,偏生做炊还要你这典计在一旁指点,典计说是不是?”
王典计听说,便也有了笑脸,
“女娘莫怪,我虽不精庖厨之道,但每日无不细察主子们的喜好忌口,想来她季蒸饼也是因此缺不得我在场。”
季胥已是在甘家东厨等候了,这东厨,宽敞明亮,一口置于地面的大鼎,且都有鱼鸟纹的浮雕,精致无比。
那船型陶灶,足足有四个
,并作两排,她都能想象着这几个灶同时生火,忙忙碌碌的景象。
其余所用炊具俱为铁制,从横梁上延下来的一排绳索,挂着各式刨好的肉类,兔肉、鱼肉、鸡肉、鸭肉……
那堆了四层的漆木案上,则叠放着各式的新鲜蔬菜,诸如葵、芋、莼菜、菘菜、芦菔、韭……那墙角的篮中,满满的生鸡蛋、鹌鹑蛋。
“还不快快动手,误了毛公日中来赴宴的时辰,你可担待不起!”
牛厨夫一道来的,见她只顾东察西看那些食材,迟迟不动手,便喝声催道。
季胥仍是摇头,油盐不进的模样,“我等王典计在旁,也来得及。”
牛厨夫竖眉瞪眼,喝道:
“你这见识短浅的女娘,可知我们夫人的利害!
什么王典计王典鸭,不过是个算账的老男子!他哪有我懂庖厨之法!”
“咄!你这灶下养的!”
只听的外头一声怒骂,王典计一手戳指着牛厨夫,势头汹汹进来了,
“打量我不知你起什么歪心眼?还不快滚出去!此地有我给季蒸饼做下手,闲杂人等都回避!”
也不知头发都稀疏的王典计,是怎的暴起牛虎之力,竟将那牛厨夫,生生撵出去了,将门一摔。
险些被夹了脚的牛厨夫在外骂嚷着:“好你个王老贼……”
王典计张手靠门,向里道:“季蒸饼,此匹夫你莫管,专心做炊!”
第42章
季胥这便挽了袖,向筐里拣出些圆鼓鼓的红芽芋,洗干净了,放进釜中闷煮,待其筷子能戳透时,捞了来将皮子剥去,拿小石臼舂成泥,掺了大薯粉来揉出面团状,再揪出一个个小剂子。
也无需面杖,径直用手捏展开,裹上韭菜鸡蛋的馅料,毛公服丧,一年忌肉酒,因服丧须得不以轻身伤身为前提,一绝肉荤有损身体,丧期向来能吃蛋类作为滋补。
“这是何物?”王典计落了门闩防着牛厨夫,方问道。
只见季胥将那裹了料的面剂子捏了捏,一个十分均匀,具有三个尖角之物便做妥当了,渐次摆在案上。
“芋饺。”季胥道。
“芋角?怪道称之为角,可不有三个角。”王典计捻须懂了似的晃头道。
季胥想想也是,饺如今尚未出现,此时人们将面皮裹馅之物通常称为“馎饦”。
直到东汉,医圣张仲景首创了“月牙馎饦”,也就是“月牙馄饨”,这和后世的饺子极为形似,食用方法也大似,皆是汤中煮之、或膏油煎之。
到宋朝,出现了“角子”的叫法,进而才演变为后世的“饺子”。
季胥便笑着认同道:“对,芋角。”
沸水中浮起的芋角,被捞至酱汤中,那皮子晶莹,缀着葱花,卖相极好。
季胥依旧给王典计盛出一碗,道:“王典计先尝尝?”
已是借着拈须咽口水的王典计,如今倒也知分寸,推脱起来,说道:
“罢了罢了,夫人急等着,我便端了去,由她亲自尝。”
甘家是有皮蛋的,季胥又做了道凉拌皮蛋,并上那已有的素馅蒸饼,便是三豆之食。
至于白夫人是否将其陈于宴饮的案头,季胥便暂时不能得知了。
她被阿耐带至后院招待,出来遇上在东厨外守着的牛厨夫,对方冷着脸向她。
季胥只当没瞅见,入了后院,阿耐亲热的捧出果子来给季胥吃,给她煎了杯茶,两人坐在亭子里,还没来得及说上一会话,便听门外一片忙声在唤:
“毛公来了!毛公来了!阿耐,快来前堂伺候!”
阿耐从盘中捏了块粔籹给她吃,里边还有好几样炸物,要她自己吃果子喝茶,匆匆走开了。
甘家这粔籹是十分舍得加蜜的,比外头卖的甜的多,要是妹妹们来尝了该爱的不行了。
她因不好甜,吃完这一块,喝了一杯茶来压那股子腻,这茶阿耐加了花椒叶去煎,喝着更添香味。
才放下杯,被吱喽喽的轮毂声引的撤过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圆圆的小脸,戴着金项圈。
中衣外头套着件绢复襦,下穿带裆的绣花绵绔,坐在木轮椅上,左腿处宽大的布绔里,是空荡的。
她虽坐的矮,却要睨着眼,冷冷向季胥道:
“便是你给那什么毛公还是龟公的人做了吃食?”
季胥道:“是我,我叫季胥。”
小女冷道:“没问你姓甚名谁。”
“我可是这府上,仅次于我阿母阿翁,最尊贵的甘王女。
我警告你,日后再不许来我家,做什么吃食给毛公还是龟公!”
甘王女攥拳喝道。
季胥便问道:“你不想去书舍读蒙学?”
“谁说的!我甘王女天不怕地不怕。”甘王女愈发捏紧拳头。
季胥点点头,“嗯,你害怕去书舍。”
这下甘王女彻底涨红一张小脸,恼怒的将腿上尚未吃的梨儿砸过来。
季胥接个正着,“谢了。”
甘王女愈发气道:“那个毛公,挑剔至极,你做的吃食,别妄想他能瞧的上!等着他作赋贬低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