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刚刚在客栈听到食客讨论,山神身上的暗纹热的像烙铁,谢林川甚至听到了自己皮肉被烤焦的声音。
  他知道,劫缚不让他来。
  谢林川却还是来了。
  他在秋末的战场上站定,神在的地方蝇虫避散,藏巳终日终于有片刻可以免除其扰。
  垂死的将军以为是父亲开恩,终于愿意给自己一个解脱。
  可等他抬起头,却看到了一个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那双熟悉的金眸映着他,让他看到自己的样子到底有多不堪入目。
  那是完全在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那一瞬,木生恨不得自己被千刀万剐,最好面目全非,也好过此刻。
  他扯起嘴角,心如死灰。
  二人许久相对无言。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能说什么?谢林川看着眼前人的眼睛,只觉心脏比后背烧灼的感受更疼。
  “他们都不看我。”
  过了许久,架子上的“人”对他笑,气若游丝,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问道:
  “你这么瞧着我,不觉得恶心吗?”
  年轻的将军自暴自弃,他知道自己正以最恐怖不堪的姿态出现在心上人面前,便不期盼谢林川会欺骗自己。
  木生近乎自虐地想,树生山上,谢林川抱着自己,哄他说,在他心里他是天仙。
  现在……他应该无法说出这样的话了。
  不幸的是,神真的听到的他的祈求。
  谢林川不知道这个未曾谋面的人为什么想让自己说这样的话。濒死的藏巳看到那双金眸的主人犹豫片刻,然后皱起眉头。
  “你伤得很重。”可谢林川只是说。
  “不恶心吗?”祭品不依不饶。
  男人面上露出不忍:“你需要帮助吗?”
  祭品气若游丝:“……回答我。”
  谢林川企图用法力探他的伤:“不知道治疗后还能不能活……”
  “回答我!”
  战场上的风在那一刻屏住呼吸,落叶盘旋,天开始降雨。
  祭品无法挣脱,他看着谢林川将神识放到自己身上,不由变的恐慌。
  那试图治愈他的力量如同一双将他看透的眼睛,从头至尾、从内至外地看透了他。
  这过程不疼。谢林川不知道祭品会发出如此痛苦的惨叫,血丝裹着藏巳的眼球,他狰狞地看着眼前的旅人。
  谢林川收回神识。
  他看到了很多伤,或重或轻。
  然后清楚地意识到,眼前人已经没救了。
  神经仿佛也在燃烧,太阳穴崩得像是下一秒就能让脑子炸开。劫缚勒进了他的骨头,这疼痛深入骨髓,谢林川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
  “我救不了你。”谢林川无法思考,只听到自己说:“抱歉。”
  雨水打湿了藏巳的脸,他神色一点点回归平静。
  谢林川似乎看到他笑了笑,他很慢地垂下头,脸颊上分不清是泪还是血污。
  架子上如一张破布一般的人沉默了好久,谢林川不知道他是不是晕过去了。
  但他很快知道答案——因为那个人再次开了口。藏巳的声音安静下来,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嗓子哑得厉害,听起来像喃喃自语。
  “你怎么会来呢?”他不停地问着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会……”
  谢林川皱了下眉。
  仿佛有什么铁块沉重地压在心头,膨胀着,疼的他几乎觉得下一秒胸腔就会涨碎。
  他在脑海里搜寻眼前这个人的身影,可一无所获。
  谢林川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不成人形的躯壳,又落向绞刑架四周散落着被蛆虫啃咬的不成样子的破碎四肢。
  “是啊,”他喃喃自语:“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受此刑罚?
  为什么你低下头,不肯再看我。
  二人相对,谢林川在他面前站了许久。
  夕阳下垂,他看到藏巳抬起眼,那双不似习武之人的漂亮杏眼上沾满血污,眼下红痣早已暗淡无光,长睫扬起,深色瞳孔映衬九冈山久战方尽的热血日暮。
  “杀了我吧。”祭品最后道:“给我解脱。”
  他注视着谢林川,等待着,看着金眸人沉默而又缓慢地举起手里的剑。
  日落沙场,金眸人杀将军。
  谢林川将剑从他心口抽出,动作极快。
  刃利,刀尖落血。
  谢林川不知自己为何泪流满面。
  可下一秒,他什么都忘了。
  藏巳残肢末端飘着断掉的银丝,那些丝线数量很少,只有很小一簇。
  木生用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清除了他的记忆。
  谢林川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记得自己立于一具尸体之前。终于有士兵发现他杀了祭品,他们冲上来将他围住。
  残阳如血,谢林川的心脏是空的。
  最终依然只有架子上的人立着,那些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祭品遭受过的,谢林川千百倍地还给他们。
  可还不够。
  周遭安静的吓人,连同空气一同凝滞。
  谢林川简直杀红眼了。
  回过神时,眼前只剩那架子上的祭品与他自己。他依然不认识那具尸体是谁。可当他收剑回鞘,先是用自己的手掌擦净了那人身上的脏污。
  他擦的很慢,也很仔细,明明是个死人,却生怕将他弄痛。
  架子上的人衣不蔽体,谢林川解开自己的替他穿好。
  藏巳的身体已经挂不住衣服了。
  做完这一切,谢林川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将剑丢了,身上的暗纹烤着他的血肉,他的伤口不断产生又愈合,可他丝毫不觉得疼。
  他看着藏巳,仿佛能隔着一层皮看到他的骨头。祭品的头垂着,没过一会儿就不再流血了,反而是谢林川身上脏兮兮的,半是血迹半是污秽。
  那一日,在一片尸山血海中央,谢林川守着那尸体坐了许久。
  他那时候只是想:自己在,蝇虫莫扰,秃鹫不会啃食此人血肉。
  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空的快要死了。
  *
  日暮时,有个女孩跑过来。谢林川看到她先是很费劲地搬来了几捆干草,然后爬上去,勉强让自己的身高赶上架子上人的高度。
  她捧起死去藏巳的脸,用自己的袖口重新擦了一遍藏巳脸上的灰尘。
  摸到鼻子,女孩儿的手顿了顿。
  藏巳已经没有鼻息了。
  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知道人没有鼻息便是生了病,她忽然着起急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她抱住尸体的脖子,却不小心从草堆上摔下来,谢林川连忙扶了一把,将人稳稳托住。
  仿佛这才意识到身旁还有个大人,女孩儿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他的手。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来什么东西,全部塞到谢林川手里。
  那是铜钱,加起来也没有多少。
  但她把这些钱全部交给了谢林川。
  给完钱,她又握着谢林川的手,重新爬上草堆,用他的手去碰藏巳的脸。
  她想要他救他。
  可谢林川救不了他了。
  劫缚在此时碎去,谢林川感到周身如被烈焰焚烧。
  他在巨大的痛苦中失去意识。
  仿佛又有人抹去了他的记忆。
  当谢林川再醒来时,他已经不在平关山了。
  *
  陆长霞最后说:“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连我都不愿意再想起当时的事。我去的时候将军的尸体都已经不在了,那小女孩儿在架子旁撞死,九冈山变成了平关山,可最终没有人能活。”
  藏巳献祭。哑女变小鬼,柳如是化食尸鬼,陆长霞就此被留在了早已消失的九冈山。
  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
  谢林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说要留你住,”谢林川只是说:“在这里住一晚吧。”
  陆长霞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可以让他不要消除我的记忆么。”
  谢林川愣了一下,笑了:“你刚刚不是还说我是徒增烦恼。”
  “……我能理解了。”陆长霞想了想说:“可是,没有记忆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失去记忆的人的心脏是空的,没地方爱,也没地方恨,没有理由活,却也没有办法死。
  “不会。”谢林川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打断他:“他替我受罚,他才是更痛苦的那一个。”
  如果木生知道他也一直备受折磨,木生会受不了的。
  谢林川愿意做那个幸福的人,因为这是木生想看到的。
  他只是想看到他圆满,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多也太重,谢林川不能、也绝不会让他的努力化为一场空。
  木生不知道,每一次,在他残忍的死亡的临末几秒,在他无比幸福又遗憾地享受他那一生中唯一的、能够注视自己爱人的那段时间时,谢林川也在无比渴求地希望自己能够救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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