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人如今的身份看似有着云泥之别,骨子里,又格外相近。明明差不多,凭什么到现在她也吝啬半分温情?
  凭什么只她久处泥泞不惹尘埃?
  六小姐忽而有了新的主意,想要将这人拉入泥沼深渊,想要将她弄脏,再由她对自己趾高气昂。
  好,很好。我允你每月给她写一次书信。明日我来接你,你可在暗处看她名正言顺入于家族谱,届时椋都勋贵多半都会到府恭贺。于红英转动轮椅,笑说:早些睡,若你能睡得着。
  明月当空,一只红蝶自水面掠过,悄然落在兜帽上,荀娘子无所觉察,轮椅转动的声音彻底消失后,她抬手打碎琉璃盏。
  阿英,你要我让到何种地步。
  -
  燕姒又被方嬷嬷催着起了。
  今个儿是上元节,也是忠义侯府的好日子,入族谱的仪式礼节十分繁琐且耗时,女使们早早备好香汤,伺候她沐浴。
  换上锦衣华服出来,方嬷嬷上前对镜为燕姒梳头,忍不住垂首道:姑娘虽在外流落多年,但一身尊贵难以埋没,奴婢都不敢瞧多了。
  燕姒不予置评。
  近日来,每当于红英请人教她言行举止,她都要藏拙一番,避免惹人生疑,前世活了十七年,金枝玉叶的习性带在了血脉里。
  她懒洋洋地闭着眼,耐心等方嬷嬷为她收拾妥帖。
  泯静看了看女使们架着的盛装外氅,踱步回来,从旁拿起珠冠摸了摸,歪着头道:姑娘,送来的头面和外氅都好重啊,早膳你多吃一些吧,我怕你撑不到午时开席。
  院里的女使们已与泯静混熟了,忍不得的轻声笑起来,小主子哪里有她嘴馋。
  燕姒也弯了嘴角,吩咐她说:快去看看我阿看看先生可醒了?
  今日人很多,荀娘子不能随燕姒去祠堂,燕姒也不能当着旁人的面唤她阿娘,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下。
  奴婢现在就去。泯静将那珠冠放回托盘中,快步出了屋。
  燕姒有些紧张,两手叠于腿上攥着,手心里在发汗。
  今日也是她的大日子,入族谱后,她在这唐国便正式有了身份,还是一个极为显赫的身份,有了这个身份,不愁不能护好荀娘子,她心中欢喜,连眉梢也带着笑意。
  方嬷嬷梳好了头,燕姒又坐了会儿,泯静却还没回来。
  姑娘,时辰快到了。
  方嬷嬷将燕姒搀扶起来,女使们上前,为她套好外氅,拥着她往门外走。
  燕姒盛装立在檐下,笑着说:嬷嬷,再等等。
  侯爷和六小姐,还有诸多宾客,都在等着姑娘。方嬷嬷劝说道。
  那廊上空旷,燕姒不免着急,伸手招来澄羽说:你去看看,泯静呢?
  澄羽应了,正要往荀娘子那屋的方向去,泯静扶着荀娘子从转角出现,匆匆往燕姒这边赶来,燕姒朝前迎了数步,母女二人在廊上握住对方的手。
  荀娘子微微摇头阻了燕姒喊她,努力笑着说:今后你是大人了,我赠你四字,动心忍性你需牢记。
  嗯。燕姒颔首答了,见到人好好的,她便怎么都好。
  荀娘子推推她的手,鼓励她道:前面我不能去,你自己走,要走稳。
  -
  忠义侯府独占椋都五十亩,祖祠供奉于家列代先祖,位于西南角,明堂宽大,香火不熄。两座石麒麟在艳阳下雄据,堂外空地设有祭祀经幡数十、观礼来宾坐席近百余,入族谱的仪式便在此地举行。
  于家耆老远居辽东,亲长只于侯和六小姐在堂前端坐。席上宾客各自落座,府上女使仆从立时从旁仔细奉茶,这都是椋都有头有脸的主儿,轻慢不得。
  临近吉时,众人时而翘首张望,时而低声交谈着,只因宾客首座上缺了两个人,于侯的亲家,国公爷夫妇未到。
  在列宾客要么身居官位,要么是勋贵子女,少不得揶揄两句闲话。
  毕竟当初传闻闹个满城风雨,已故大将军抛妻弃子一说传遍椋都大街小巷,现在还真就迎回这么个女儿来,那抛下的妻又该怎么说?是以国公府的缺席,就让这桩旧闻变得更耐人寻味。
  虽外边儿议论渐有沸腾之势,但于六小姐纹丝不动闭目养神,老侯爷笑容满面喜气洋洋,这二人,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
  不到半刻,有银甲军自四面八方跑步涌出,个个行动迅捷壮如铜墙,很快分成两列护出一条路来,众人这才意识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于家是有私军的,皇帝都要容其三分。喧哗声顷刻消失,堂外转瞬鸦雀无声。
  堂前,六小姐身后的随侍走出两步,抱手高呼:吉时已至,恭迎小主人!
  【作者有话说】
  小主人好!!!你的绮绮子正在赶来~
  (改于颂相关bug.)
  第23章 愤悔
  ◎燕姒看到了熟悉的眉眼。◎
  吉时已至,恭迎小主人!
  府中女使仆从尽数欠身,外围府兵抱拳行礼,银甲军整齐划一单膝跪下,踏步声震耳欲聋。众人侧目回望,只见一颅发高束的盛装女子,从队伍尽头缓缓走来,身后仪队延续数丈之远。
  像。
  璞玉无雕琢,温润而倾国。
  在场年长些的宾客,从那张恬静容颜上,看到了清玉公子的影子,而她一双蕴含秋水的凤目更叫所有人惊艳失神,连锦衣珠冠都全做了陪衬。
  此后大半个时辰,都无人再想起什么旧闻。
  仪式进行至记名时刻,堂前女子举笔,在上等生宣上落下于姒二字,鸿胪寺卿微一愣怔,照着抄好祭辞,奉给老侯爷。
  于侯上前跪至蒲团,依辞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有于氏第三十一代长房孙女于姒,系已故犬子于颂及已故儿媳姜舒嫡女,流落在外十七载余,幸先人有灵,使其寻回,记入族谱,敬告堂前,万望垂爱庇佑。于氏第三十代长房子孙于延霆敬告。
  话音未落,堂外满座皆惊。
  于侯这一出,是把此女记入了国公女儿姜舒名下,好一招顺势而为!不仅能堵上悠悠众口,又保全了国公府的颜面,可谓是两全其美!
  众人再向堂前看去,那女子行止有度上前敬香,离得近些的,能看到两名司礼展开白绸,鸿胪寺卿凌空执笔,将她的名字落在了于氏族谱上,正在于颂姜舒之下。
  座前,身着斗牛服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王路远轻蔑一笑,侧头与正在走神的千户道:小崔,瞧见没,大柱国奸诈着呢。
  仪式礼毕,府中女使仆从要将宾客引至前院吃席,银甲军和府兵在场维持秩序,座尾先行,后头的人便原地等着。
  王路远翘脚喝茶,瞧见堂前那女子端立送客,忽有一矮个子小厮窜上前去,与其说了什么,那女子顿时提裙下阶,随小厮快步自小道离开,端了整场的礼数尽抛诸脑后。
  怪了,她如此失礼,大柱国竟半点不生气?王路远转头,身边座位早空了,他愣了愣,咦?
  -
  燕姒慌不择路,慌到手脚都在发麻,但脑中尚记得侯府的地形,从这条小路穿过杂草丛生的园林,可直到清玉院。
  她一颗心悬到嗓子眼,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立刻飞回去,耳边除了风声,还回荡着宁浩水那句娘子不见了。
  那么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了?
  姑娘!您跑慢些!
  宁浩水在后头追不上燕姒,急得大声喊起来,前面路不好走,太多枯死的灌木了,他来的时候还刮伤了腿。
  燕姒充耳不闻,任凭横在道中的灌木扯破裙摆,有刺扎进绣鞋中,疼痛感让她保持一丝神智,她要立刻回去!
  如果荀娘子出了什么事,她万死难赎啊!
  宁浩水被藤蔓绊倒,坐在地上大叫着:姑娘!娘子留有书信!
  燕姒终于听到了宁浩水的声音,猛地回头,冲到他面前,一张脸已惨白如纸,喉咙干哑,勉强发出声音:信呢?!
  宁浩水从怀中摸出信递给她,眼中尽显痛惜。
  燕姒颤手抢过书信,笨拙地展开来看,越往下看,两行泪便滚得越凶。
  荀娘子离府了。
  自她醒来,在这世上举目无亲,是荀娘子喊她四儿,让她有了娘,兰院那些日子她虽病身不济,却是两世为人过得最幸福的日子。
  后来逃亡路上,她总劝自己要知足,只要阿娘在她身边,哪怕再难,她也要挺过去,她要护好给了她无尽疼爱的娘亲。
  可荀娘子今日告诉她,只有分离,她们才能好好活着。荀娘子不想成为她的软肋,亦不想她成为荀娘子的负累。难怪那时候荀娘子要说叫她自己走稳。
  她竟没有察觉!
  怎么能没有察觉呢?若早知道这便是骨肉分离,她断不会来参加什么入族谱仪式,而是会好好与荀娘子交心,她不怕有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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