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床上的人张了张口,似乎很难发出什么声音。
  唐峻愁眉紧锁,挥手让婢女退出去,自己便立在床边,帮着柳阁老掖被子。
  先生
  他分明见过许多生死,也知人这一生总会走到头,分明与这位帝师之间,情谊算不上多深厚,此刻见到那棉被下接近油尽灯枯的一副残躯,却实打实地哽咽起来。
  柳栖雁颓然望着灰白帐顶,毫不挣扎地动唇。
  她在说什么,唐峻是听不清的,炭火烧得红彤彤,依旧无法驱散满屋的凄冷。
  被子动了。
  柳栖雁干瘪的手从棉被里伸出来,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下。
  唐峻俯下身去,贴近她道:先生还有何事未了?
  柳栖雁一把抓住唐峻的袖袍,干咽着发出气声:老妇侍君王四朝不曾有有憾事
  唐峻咬牙,热泪涌淌。
  那手用足了劲,却青筋凸露,只见皮不见肉,形同枯槁。
  柳栖雁说:不不不发丧不兴师动众一把火烧尽埋庆州祖坟是是寿终寿终正寝
  暴雨声连绵不断,把柳栖雁的话一截截砍得分崩离析。
  唐峻哽咽难语,只听到这位侍过四位君王的老者固执地重复着那最后的遗言。
  是寿终正寝
  是寿终正寝
  唐峻奋力点着头应了她,便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倏然卸力。
  西南方遥远天际倏地传来一声炸雷,闪电频动如鬼爪,柳宅内草木在暴雨中了无生机。
  唐峻垂手站在廊上,抬头从四方天井望将出去。
  天昏得比他来时,更厉害了。
  方才侍病的婢女悄无声息走过来,对帝王扼手拜道:主人前几日尚清醒时,命奴婢将东屋里的东西交予陛下。
  唐峻跟着她走,片刻后,东屋门上的锁被卸下,随推门而来轻微的吱嘎声,昭示着这间屋子已许久不曾有人到访。
  屋内除去简单的桌案,再无什么旁的陈设,展眼望去,是堆叠满眼的卷轴书册,成山成海,捆扎垒放,积压在人心头眼底。
  唐峻目光空白一瞬,随即头脑昏沉,只觉得躯干失了力,下意识扶住门框才站稳。
  婢女在他身后,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干涩的嗓音复又响起:先生毕生所学,倾力所著,涵盖士农工商、治家治国、军政邦交等策论,共一万八千五百零三卷,皆在这里了。
  唐峻颔首,少顷后沙哑着嗓音问:只我有么?
  他似乎还不敢确信,朝廷初稳,人心初定,柳阁老稳居内阁首辅之位,从平周氏宫变到送长公主南下,在他的认知里,帝师并未打心眼儿里站在他身侧,柳阁老选的,始终都不是他。
  而眼前一万八千五百零三卷策论,却像一把烙铁,径直烙在了他的心口。
  婢女再次对他拜道:诚然,陛下若未第一个登柳宅,按主人示下,东屋之物便一把火烧干净。
  唐峻手上脱力,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他颓废垂首,整张脸都麻木了。
  柳栖雁并没有教他多少,最后的最后,才选了他。
  他对着东屋里巍峨高山行大拜之礼,墨袍铺在王侯将相掸下的灰尘上,裂石破云般沉吟:先生,走好!
  -
  金羽卫围了城西柳宅,燕姒的轿子停在街角过不去。
  雨下得大,她挑起轿帘把澄羽叫到跟前问:是谁挡我?
  澄羽给燕姒撑起伞:金羽卫。
  燕姒目光一寒:先回府。
  暴雨倾盆,渗进脚下的砖石缝隙,迸溅在忠义侯府硕大顶梁柱脚。
  于延霆拢着袖子,只见九天愈发混沌。
  书房的灯火摇曳不止,恍如眨眼间便要熄灭,又顽固地重新燃回来。
  燕姒神思恍惚,心里只觉空落落的。
  朝局才稳多久,阁老病在此时,更甚让高壁一事后再不露面的金羽卫出动,我就怕
  阁老病重,她的得意弟子如今正陷于边南战火,封锁消息,是不想坏了大局。于红英很少下棋,手上的棋子犹豫不定,你今日归家,金羽卫今日便围了柳宅,或是警示。
  于延霆腾地站起身,迎着灯辉,攥拳说:不对。
  于红英侧首:何处不对?
  她是腊月二十三才告病不上朝的,迄今还不到十日,病重尚能让医官去治,太医院名士就有百余,再说了,就算是要封锁病重的消息,派素日里行走椋都的锦衣卫即可,何用出动金羽卫?
  于红英指间夹着的棋子骤然滑落,跌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碰撞声,燕姒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于延霆面朝门口而立,沉声道:柳老殁了
  门外刺进来的风,终于将烛火扑灭,整个书房陷入晦暗。
  清玉院。
  燕姒挑着细线出神,荀娘子给她披上厚袄,在她耳边提醒:针脚。
  从边南战事起,忠义侯府这个冬季都没有烧过地龙,何况是不常住人的清玉院,屋里只烧着两个炭盆,入夜后寒意渐显。
  燕姒打了个冷颤,将错掉的针脚拆了重新缝合。
  荀娘子拍拍她的肩:有心事,就把这个放一放,你妻在边南有军匠做的臂缚,不定用得上。
  燕姒手上不停:旁人缝的,怎能与我这个比,忙了小半月,正好抓着机会跟阿娘讨教。
  子时刚至,外头烟火爆竹声霹雳炸开。
  有人敲了门进屋,荀娘子便见泯静身后冒出个小丫头,身量同燕姒相近。
  臂缚还没做完,燕姒挪开凳子,垂睫道:阿娘。
  荀娘子看了看她,轻叹着说:去罢。
  -
  唐亦从宫中接回楚可心,夫妻二人本该在亦亲王府过除夕夜,但楚家老夫人递了帖子,说的是每逢佳节倍思亲[1],想邀亦亲王夫妇同往楚府过年。
  楚老夫人膝下只有楚谦之一个儿子,楚谦之的正妻又只生了楚可心一个嫡女,如今户部掌唐国半壁江山的国财,楚谦之惧内还孝顺,老夫人和他妻所说的话,是不得不依。
  除此之外,满朝文武都知道,亦亲王为乱党罗氏所生,只因先帝仁心,顾惜皇室血脉才没连带降罪,如今官家要效仿先帝,顾着手足之情,没加刁难也不予重用。
  唐亦接到帖子,哪怕不合规矩,也只能带着楚可心前往楚府过年,谁叫他势弱?好在楚府阖府上下氛围和谐,老夫人看到楚可心穿着上好的新袄子,人在宫中还吃胖一圈儿,由远走近端地是珠圆玉润,心里的乐就放在脸上了。
  她一开怀,楚谦之等后辈笑声满院,唐亦的拘谨自然少却几分。
  席前小辈们挨个儿拜过老祖宗,底下的一干家丁仆从讨完了赏钱,闹哄哄的院子才稍许静下来,只堂屋正中一桌子人留着吃些瓜果点心,闲话点家常。
  楚可心吃了点温酒,又是全家的掌上明珠,拉着庶出的弟弟妹妹行酒令,一桌人也配合着,惹老夫人多笑两声儿。
  不到一阵子,老夫人熬不住夜,让大夫人亲自扶着回房歇了,这边席没散,都留着守岁。
  等鞭炮声豁然如滚雷,外间的雨势也就下去了。
  唐亦要去拦已有醉意的妻,楚可心顺势往他怀里一靠,搂着他的腰说:我吃醉了。
  弟弟妹妹们见状起了哄,唐亦面薄,揽着楚可心肩膀说:不如回去睡
  话音未落,楚可心突然坐直起来,低头看向唐亦腰际,又动手摸索。
  唐亦皱眉说:怎么?
  楚可心摸索无果而返,抬头盯着人问:我给你那个玉佩呢?不是叫你日日带着?
  唐亦心头一慌,也跟着在腰间摸索,随后抖唇笑道:想是晨起更衣落在府中了。
  楚可心紧紧盯着他,也不再说什么话。
  唐亦连忙拉着楚可心的手,认真道:定是更衣时落下了,明日回府就去找。
  到底是吃了不少的酒,楚可心酒意上头,又见唐亦一脸坦然,便不疑有他,重新靠上唐亦的肩,呢喃着说:那歇了
  夜半,唐亦先回了亦亲王府,直奔后院而去。
  他进门时莽撞,连凳子都碰倒了,发出不小的动静。
  江平翠刚送走连夜而来的访客,披着的外衣都未曾脱,就掌灯绕出来看。
  王爷?
  唐亦弯腰扶着腿,脸色惨白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