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她听见这位大祭司无不充满恶意地戏谑道:如今方才我是不是说错了?你还有个妹妹呢。
  不管是冻僵的皮肉,还是覆冰的骨头,都被这寥寥几句话炸了个粉碎。
  江平翠几近绝望地泄气,再也支撑不下去,哆嗦着说:晚辈所图您一清二楚,您大驾此地
  好说。大祭司收回手,唇变的笑意化作了森然荆棘,即便看不见她隐在兜帽下的眼睛,也能瞥到她轰然大涨的怒意,唐家害我爱徒一命,此仇不报难消我心头大恨!
  猝不及防的隐秘突然铺陈出来,江平翠呆滞一息,卡了小半刻才琢磨出点道理,不免惊悚道:您是说、说五年多前的奚国和亲公主?
  方才那迎面扑来的怒火只短暂烧过,大祭司的唇不知何时又弯了回去,她变回不久前登门时那样莫名其妙的客客气气,甚至退开了一步,容江平翠在震惊里喘了口气。
  你以为呢?她道:多少年,我才能遇到那么一个体己懂事的徒儿
  说到后半句时,她的嗓音不复先前那般鬼魅,在幽长的夜里竟似蒙上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江平翠无法判断大祭司在想什么。
  奚国那位公主之死沉寂良久,就她所知,成兴帝前后派遣过鸿胪寺的人出使奚国好几次,次次有去无回,但唐国给不出一个恰当的交代,因为直到如今,泄露和亲路线、从而导致那位公主被景军所虏的罪归祸首,也没能够被暗查出来。
  她把结果摆在来客面前,大祭司转过身负了手,就撂下一句那就让唐绮来偿以宣告谈话终结,随后从来路退走。
  来去自在不受束缚,跟在自己后花园溜达消食一样轻飘飘地就过去了。
  在她走后,江平翠的冷汗滑下额头,后背里衣脱下来就能拧出一大碗水,倒抽口气才意会过来
  说是要合作,其实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而同样是在这样寒冷的深夜里,那位被大祭司当了教唆借口的倒霉和亲公主,浑然不知新的诡局已经悄悄拉开了序幕。
  -
  燕姒还记得上次来柳宅那日,天穹同样灰暗,豆大的雨点不停砸下来,将油纸伞打得不住倾斜。
  院落里已不剩下什么鲜活,潮湿的土墙和清廉的纸窗都显得凄凉。
  隔着半扇风雨可摧摇摇欲坠的门,有极轻的啼哭声,好似跨过岁月轮转,添上的几句憔悴。
  罗裙裙裾混着泥泞浮动着,燕姒脱去罩氅,躬身入内。
  她走得极慢,浅薄的脚印一点点印在纤尘不染的石砖地面,不细看,很难瞧清楚。
  跪灵的婢女咬唇止住哭声,微侧过消瘦肩膀,对燕姒做了一拜。
  阁老走得安宁吗?燕姒轻声问。
  婢女悲恸,难以答话,闻言只是忍泪点了点头。
  燕姒到了帐前,便见白布覆于床榻之上,她跪在床边,朝柳阁老的遗体跪拜,为远在边南的唐绮尽着为人子弟的孝道。
  今夜亢长且无晴。
  更漏声被风雨声吞入腹中,外围数里重兵把守,里间堂屋一盏孤灯,就算为曾经那位壮志凌云、指点江山的能臣雅士送了终。
  在那赤胆衷心之下,说不清藏着如何深刻的痴情,才让这位曾经风靡椋都、连中三元的文武双科女状元,踏入仕途后,一生清廉的同时,再未嫁娶。
  她一生无子,临终之际身侧无亲故,又该是如何苦楚?
  雨声致幻,燕姒走了许久的神。
  等她再回过神来,已是跪在一旁的婢女靠近她,拉着她衣袖摇了摇,而后递来一物。
  燕姒愣了愣,问婢女:这是什么?
  婢女道:您既能入宅,想必也有本事将此物送往边南。
  这是一枚铜制的令牌,边角磨损得失去顿挫,其间篆刻着一个谍字,看上去平平无奇,不知经过多少光阴的锤炼,里头又隐藏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才会让婢女的神色,在油灯下显得极为严谨庄重。
  燕姒将令牌接过来,疑问道:交给长公主么?
  婢女默认道:殿下知道这是何物,主人临终托付,奴婢却无能为力,只能有劳夫人相助了。
  应当的。燕姒把令牌妥帖收入袖袋,才想起自己为何而来,她跪近一步,询问婢女:阁老生前的衣食住行,可有过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婢女眸中惊讶,思过片刻,蹙眉道:并未见着不同寻常之处,主人吃的穿的,都是奴婢一直侍奉,十余年来,从不敢懈怠丝毫。
  莫非是多疑了么?
  燕姒眉心坚毅,再次朝床榻叩拜,道:恕晚辈大不敬之罪。
  她的手刚伸出去还未曾碰触到那张白布,婢女突然将她拦住了。
  夫人!婢女说:主人寿终正寝,事不可为!
  这个婢女的确跟随柳阁老多年,但人心难测,燕姒不敢轻信,只能劝说道:若阁老之死其中另有蹊跷呢?难道你不想弄清个中原委?
  奴婢受主人再造之恩,主人临终遗命,不得不从!
  婢女急了,燕姒这才发现她力气不小,两人周旋之间,竟是在床前共同跪着,连过了手上数招。
  是个会武的。
  燕姒秀眉频蹙,一不留神被婢女锁住手腕,倾力甩了出去,她旋身退出两三步,灯火的光将婢女的脸照得凌厉,而她自己看不见,她的神情,已在周旋时渐渐让人悚然。
  婢女是个实心眼,毫无惧色,展臂护在了榻前。
  不过,就方才接近床榻,燕姒已有所获,她懂得见好就收,朝这婢女摆了摆手,又俯身对着床榻躬下一礼,面色不改地道:叨扰了。
  婢女一双眼睛雪亮,紧盯着直到她倒退出去告了辞。
  待燕姒离开,婢女回过身,咬出下唇一汪血渍,将袖袋中一物拽得死紧,她看向那张没被掀开的白布,哑声哭道:主人
  而被她攥住的那物,正是那枚被遗落在窗前灯盏下的,白玉司南佩。
  第231章 圆安
  ◎要传书殿下吗?◎
  燕姒心里说不出的压抑。
  从城西柳宅到城中长盛大街忠义侯府,她沉甸甸的心事揣了一路。凄雨还在不断飘落,无声无息洗涤着整个椋都,银甲军抬轿,路上是半点都没觉出颠簸,而她的心却不受控制地七上八下。
  致使她七上八下的原因,简单直接又粗暴她在柳阁老床前闻到了龙涎香!
  龙涎香,又名帝王香。
  天子御用,寻常并不多见,贵不可言都还好说,是根本没人会去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找这份晦气。所以,结论就摆在眼前。
  唐峻去过柳宅。
  这样风雨满城的冬日,若是他自柳阁老腊月二十出头告病期间来探的话,那残香早该散得没影儿了。
  那么,柳阁老到底怎么死的?
  唐峻见了柳阁老,这中间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自唐峻登基,锦衣卫、神机营成其臂膀,朝堂外,国库财权在握,朝堂上,以柳阁老为首,文臣言官无不拜俯。不仅不费一兵一卒捋顺了远北侯的毛,让杜家献上金羽卫暗自拥护,更有户部楚谦之勒紧裤腰带,配合各地征银节度使,拿回了去岁秋末大丰收。
  边南军情一出,这位新帝算无遗策送走最具皇位竞争力的唐绮,紧接着中宫诞下嫡公主宣告唐国皇室后继有人
  不论是柳阁老力捧他稳住惶惶将要四散的老臣之心,还是唐绮同于家一道作出的退让,都谨遵着先帝遗训,众志成城想要在改朝换代这件事上助新帝平顺度过。
  明是一切都好着呢,究竟是哪里不对,才能让柳阁老临终把一枚谍令托给远在边南的唐绮?而那位柳阁老的侍女,又为何坚持阁老是寿终正寝不让她验看尸首?她是临时设计楚可心得到的出宫恩典,偏巧在这一日柳宅出事,怎能就这么巧?
  燕姒怀揣着这些谜团,下轿时蓑衣斗笠都任凭澄羽给她穿戴,一张雪白的脸冻得发青也浑不在意,心里那个隐约的猜测,让她的神色显得见了鬼般严峻。
  她怎么走回清玉院的都不记得了,猛然惊醒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寝房门口。
  泯静迎过来,帮她把蓑衣斗笠一一取下,塞给她一个暖手小炉,下巴指了指房门,说:娘子没有睡。
  燕姒收敛乱七八糟的心绪,勉强挤出个微笑,说:晓得了,你们先去歇吧。
  听她这样说,后头护送的澄羽就同迎出来的泯静一块儿先走了,燕姒抱着暖手炉,径直推门进房。
  桌上有呲呲冒着热气的八宝茶,荀娘子擂茶功夫到家,茶香飘得满屋都是,她招招手,燕姒便走近坐到她的身侧。
  阿娘怎么还没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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