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机器滴滴作响,在疯狂吞噬她为数不多的生命。
  程意不敢看了,她放下脚跟。
  忽然,玻璃之隔,透过狭小的机器缝隙,程意猝不及防和时知许对视。
  那一瞬间,程意心脏忽然被大力捏碎了。
  她看到时知许嚅嗫着唇,眼里泄出心疼,下意识摆手,示意她。
  不要看。
  程意看懂了,不舍得再让她难过的意思
  程意转过身,离开了。
  那天下午,申城下了一场暴雨。
  程意孤身一人,来到一座山脚,山顶湮没在雨幕中,现出一座大庙,殿阁重重,庄严雄伟是那座闻名遐迩的庙宇。
  通往的山路,三千阶梯,蜿蜒盘绕,望不到尽头。
  大雨瓢泼,香客络绎下行,所有人自行为她留下了最右边的山阶。
  在一面又一面面游动的伞中,程意逆着人流,一步一叩首。
  殷舒的友人恰好来祈福,认出了程意。
  匆忙赶来,殷舒想拦,可但凡拦一下、撑一下伞。
  程意就起身后退百阶,摸一把脸上的雨水,再重新跪下,一步一叩。
  她说:别拦,会不诚心。
  殷舒难以置信,一向不信神明的程意,此时竟然和那些虔诚到发狂的信教,没有两样。
  殷舒没法,合上伞,陪她淋雨,打开手电,跟在她身后,尽管程意多次眼神示意她离开。
  程意每次跪下,便双手合十,默念什么。
  她不敢磕头,怕额头青紫,被时知许瞧见,她也怕她心疼。
  所以膝盖下跪的力度,格外重,重到暴雨声都遮盖不住。
  很快磕到膝盖处破了洞,露出青紫的膝盖,又很快,磨出了血,被雨水冲刷,流下漫漫长阶。
  那道愈发浓的血水,殷舒看得心惊又急。
  她从未见过意气又冷静的程大律师,如此狼狈疯魔。
  直到暴雨褪去,苍茫的暮色悄然合围。
  夜朗星疏,山道巍峨,有一束微弱的亮光,有人投身其中,不断起身下跪。
  阴冷的山风吹过,浑身湿透的程意战栗着,殷舒为她披了一件厚外套。
  程意这次没有拒绝,不能生病,她还要照顾时知许。
  起身愈来愈吃力,程意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昏过去,可眼神愈发虔诚。
  血淋淋的双膝正磕在最后一阶石梯的那一瞬,厚重钟声从天外悠远传来,巍峨苍穹中久久回荡。
  铛铛铛
  苍茫绵长,如旷古之音,震人心魄。
  洪彻天地的回钟声中,程意虔诚地磕了三下头,双手合十,闭眼默念。
  弟子程意,诚心发愿,向众神祈福,求她平安一世。
  再求她轮回十世,皆如意顺遂。
  弟子愿不入轮回,倾尽所有,死生境遇,皆由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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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支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自那天起,除了时知许多了一个随身携带的平安符,再没掀起什么波澜。
  日子逐渐逼近,手术前一天,程意终于和霍老爷子单独见上了一面。
  霍老爷子坐在轮椅上,白发稀疏,就像被霜染过的枯草。
  他已经衰老到无法站起来了,彻彻底底被困在狭小的轮椅上。
  程意进来时,霍老爷子打量她,露出欣慰的笑,一连说了几声:好,好啊
  他给程意了一方檀木盒,里面是时知许惯常戴的佛珠,还有一份自愿赠与书,受赠人是时知许和程意。
  财产清单很厚,是他找专业团队足足清点了三个月。
  另外,他已经留给养子养女还有霍思足够的财产,只要不犯大错,足够接连数代衣食无忧。
  这份偌大的家业,是霍元从腥风血雨的家产争夺过来的,她的宝贝女儿也为此做出了无可弥补的牺牲。
  霍家,是他作为不称职的姥爷,留给时知许唯一的礼物。
  霍老爷子想了好多天,猜测这份家业到底是嫁妆,还是彩礼呢?
  最好是彩礼。
  但程意拒绝了,她没法替时知许接受,也看不透时知许如今对霍家的态度。
  霍老爷子是从家产争夺中,杀出来的佼佼者,对于宝贝女儿生下的外孙,却也拿捏不准态度。
  所以,他把那段尘封过往,全盘告诉了程意,这个将要和时知许厮守的伴侣。
  霍家千年名门世家,从古至今,不乏拜将入相、位极人臣者;霍家树大根深,主系旁系错综复杂。
  建国以来,主脉专攻祖宗起业的医学,旁系则到处开花,活泛在商界、学术界,甚至政界,隐隐有盖过主脉的苗子。
  霍元是主脉唯一的继承人,处在如此不尴不尬的境地。
  当初,霍姝和时书眠的自由恋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对。
  各支长老觉得实在有辱门风,旁系新锐一代借机扬言,要驱逐主脉,甚至已经暗地做好了掠夺瓜分的准备。
  当时前任家主已经病入膏肓,那一口气,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霍姝主动要求霍元将两人逐出家门,父女演了一场大戏,成功拉回长老们的好感。
  虽然放到现在谈,着实封建可笑,但放在那个年代,再加上世家熏陶,长老们确实看重嫡出。
  霍元苦心经营几十年,终于压倒旁系,还做出了惊动祖宗的举动
  整肃所有旁系,逐出北城,除了祭祀或重大事务,不许回来。
  记得兮兮出生那年,我刚当家主,实在想念,偷偷跑去见了她们母女俩,她刚好满月,不像许多婴儿,刚出生,就好看水灵得紧,那时兮兮还没有名字,知许这个名字是我翻了许多字典取的,姝儿也觉得好听。
  满月抓阄那天,兮兮抓了听诊器,还贪心地抓了书本,听诊器啊霍老爷子笑叹:是学医的好苗子,那天我把传家的佛珠,给了兮兮。
  程意轻抿唇,都说时知许是医学科研难遇的天才,原来从小就有预兆。
  霍元哽了哽喉咙,那次相见,是我们父女近十个月第一次联系,姝儿娇生惯养,从没和离开过我们那么久,还住在出租房内,我和她说,再等等,爸爸很快就能接你们回家。
  没想到这次相见,被抓住把柄,我的境遇愈发困难,姝儿和时书眠的工作也被那些人搅和黄了,于是我彻底和姝儿断了联系,去开辟海外市场。
  程意蹙了蹙眉。
  这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觉得霍老爷子如此举动,似乎很欠妥当,但她不了解当年他的境遇,也没法多做评判。
  等我坐稳位置,回国时,姝儿已经去世了,知许那孩子也工作了,那孩子很有出息,刚毕业,就有了自己的科研队伍,那天起我有了违背祖制的想法,我开始布线,整肃所有旁支,替她荡平所有隐患。
  知许认祖归宗那天,我要让我霍家祠堂正门大开,所有人皆来迎接下任家主,心悦诚服。
  程意沉默了些许,消化着过大的信息量。
  没想到我把一切告诉她,竟然是她去机场拦你那夜,我是个闷葫芦,知许那孩子也是,所以,我很感谢你。
  她推开过很多人,你是好不容易,看到了她的全部,仍然愿意留下的,谢谢你。
  四合院那晚,时知许再次推开程意,程意没有口不择言,也没有一时冲动地离开,她品出了一丝不对劲儿,选择联系霍家。
  一切才真相大白。
  程意扶住了颤颤巍巍起身的霍老爷子。
  他握住程意的胳膊,说:我知道你们喜欢清净,放心,我这脉只剩你们了,家产运作我会交给靠谱的职业经理人,旁系之间在相互制衡,你们不用担心,想干什么就去干,当我倚老卖老,我这把身子也撑不了多久
  程意看懂了他眼里的殷切,默了默,她推着轮椅,亲自将霍老爷子送进了病房。
  时知许手执毛笔,正在誊抄佛经,是小武送的,其中正好有本《药师经》,适合生实病的人祈福。
  以往她背在身后的左手会转念珠,如今还给霍家,空落落的,倒有些不自在。
  放下毛笔,时知许看向门口来人,神情平静。
  这是她和霍元第二次独处,从前为数不多的见面,都有霍思充当润滑剂。
  霍老爷子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于是笑着点了一下头,操纵轮椅,从水果篮摘出苹果,笨拙地削了起来。
  这是他怕冷场,向程意支的招。
  在面对女儿的生命结晶那刻,他劝说时知许继承家业的腹稿,总会忘得彻底。
  家业和女儿,是横亘在他一辈子的大山。
  而时知许两项都占了。
  灯光有些昏暗,他费劲地盯着刀刃和断断续续的果皮,头也晕乎乎的,苹果还没削一半,额头冒满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