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想到屋中伤势虽已稳定,但仍尚不见好转的楚相玉,还有近日城中明显减少的负责搜捕的官差人手,孙青霞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楚相玉人没被找着,搜捕的力度怎会提前减少?如果不是有诈,就是有什么别的更重要的事发生……
  他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偏偏这小骗子比他还不安分,非常时刻仍常常外出不归,毫不收敛。万一被人发现或者跟踪该怎么办?不过真的有能做到的人吗?
  “我说,”孙青霞抱剑斜倚廊下,一双剑眉下双眼利落有神,话也不绕弯子:“你知道她每天一大早都出去做什么吗?”
  王怜花手下笔墨未停,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抬头淡淡扫了孙青霞一眼,笑意乍暖还寒,如同戴着一个精巧的面具,他不答反问,声音舒缓悦耳:
  “你在问我?”
  “明知故问。”孙青霞忍不住冷笑出声,目光如剑,带着隐隐的不耐烦。果然就算不是因为宋雁归,他也不喜欢眼前这个姓王的。
  王怜花却笑,他满意地看着自己刚才完成的作品,压平,晾干,看了眼日影方位,这才慢条斯理地抬眼答道:“这个时辰,她应该刚离开粮行,正在京郊和农户们一起种粟。”
  孙青霞:“……”每个字都听得明白,但很难把这些事和宋雁归联系在一起。
  王怜花嘴角笑意加深,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叹息:“孙大侠不食五谷,亦不事耕作。不知道眼下是农人收麦、播晚粟的时节,这不奇怪。”
  明晃晃的讥讽。
  “姓王的你……”话至一半,孙青霞眼角余光见清风吹起宣纸一角,他看清王怜花方才所画之物:
  “这是……犁具?”
  王怜花闻言微微挑眉,笑意流转:“算是说对了一半。这是代耕架,可以靠人力或畜力牵引的绳索犁。”扇尖虚点在完成的画稿上方:“这是在现有的推镰基础上改制的镰具,还有一些别的,左不过是些水利耕地之属。”
  “……”你刚才翻过的那一页上面画的明明是些攻城用的火器,什么狗屁的水利耕地之属。
  “王怜花。”孙青霞神情微微一肃,他意识到对方所画的这些远远超出了一般江湖中人考虑的范畴,他的学识的确也非一般江湖人可比,但他究竟想做什么,又想把这些东西交给谁,或是做什么用?
  似乎看出了孙青霞未竟之言中的那点善意,王怜花轻笑,卷起画册,笑意真切了些许:“王某无聊随手涂画罢了,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骗鬼呢。
  孙青霞不由发出一声嗤笑,自己也是疯了才会想管他死活。“所以你还没说,小骗子去和农户们一起割麦种粟是做什么?”
  “一来,种地是她的老本行,”不顾孙青霞惊讶的神色,王怜花悠悠道:“二来,我猜她是为了攒钱。”
  “攒钱?”孙青霞好笑道:“她攒钱做什么?”
  王怜花幽幽叹了口气,眼里分明有些无奈的笑意:“这个么……”
  “我想租一匹马。”
  京郊麦地里,农户们收割完开春时种下的小麦,刚刚又种下一批晚粟,青衣女子坐在三三两两小憩喝水的农户中间,卷着裤脚,大剌剌盘腿坐在一截树桩上。
  她发顶搭了块擦汗的麻布,嘴里叼着块饼声音含糊,一手捧着碗茶,茶碗的边沿豁了个口,她手里抓着饼,小心将茶碗转了半圈,痛快干了一碗。
  “姐姐,你租马做什么?”
  阿忆穿一身干净的麻布衣衫,当初和阿爷还有阿婆、哥哥一起自江南上京,只图向天子陈情的小女孩失去了哥哥,又险些在城门下命丧官差之手,如今和阿爷还有阿婆他们,在金风细雨楼的庇护下在京郊住了下来,靠着几亩田地和两间房屋得以度日。
  她很喜欢这个当日救了自己,后来又时不时出现,帮她阿爷阿婆一起干活的姐姐。
  听宋雁归说要攒钱租马,阿忆坐在她怀里,手里捏着一只拨浪鼓咚咚地摇,好奇地仰头问。
  “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带她来京郊骑马,可我还没有马,买又太贵,只能攒钱租一匹。”
  她摊开掌心,美滋滋地数着数日来给粮行搬米所获的工钱,眼神明亮又得意:“嘿嘿,算上今天的钱就差不多够了!”
  她笑,将怀里的阿忆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惠风徐徐,小女娃在这瞬间失重的游戏里无畏无惧地发出咯咯咯的清脆笑声。
  狄飞惊出现在田埂边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无忧无虑的画面。
  或许是气氛太好的缘故,他没有出声打扰,直到宋雁归注意到他。她默默将阿忆交还给她的阿爷阿婆,起身缓缓朝他走来。
  狄飞惊注意到她一长一短的两只裤脚,还有脚上蹬的一双草鞋……比他第一次在京郊小饭馆见到她时的样子还要不修边幅,但却在这田间地头的场景里显得分外和谐。
  宋雁归频频现身此处,并非什么新鲜事。虽然此举令京城中许多势力摸不着头脑,包括诸葛正我、蔡京,还有雷损。
  但狄飞惊隐隐觉得,他们其实都想多了,她大概,真的只是来种地的。
  毕竟她看起来真的对农事很得心应手。
  “狄大堂主怎么有兴致到这里来?”宋雁归笑嘻嘻道:“来都来了,不如替老人家把这堆麦子收了。”
  狄飞惊接住被对方一把按到手中的布袋,不发一语,鬼使神差地默默俯身,将身前晾晒好的麦子装袋。
  这样的事,在狄飞惊还是狄路的时候,他经常做。
  宋雁归见他动作麻利,不由微微挑眉,赞道:“狄兄可以啊,以前干过?”
  似是想到什么打了个响指,满眼兴奋:“我觉得你可以试一试用上你的那个擒拿手,用来脱麦壳或许好使!”
  狄飞惊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将袋子扎紧,放下,宋雁归在他的沉默里觉出某种杀气,遂从善如流地闭嘴:“怎么,是雷总堂主有什么指示,要你来向我传达?”
  没理会她的信口胡诌和对雷损的调侃,狄飞惊目光淡淡掠过她空空荡荡的腰际,然后看了眼她无知无觉的笑模样:
  “我有个问题,一直没想明白。”
  “洗耳恭听。”此地空旷无人,宋雁归朝后抱臂倚在树下,摇曳的树冠投下一片阴凉,她一袭青衣站在阴影里,笑得友好没有敌意。
  “当日你为什么不杀了方应看,而只是将他重伤?”
  杀了方应看,皇帝考虑到多年来对方应看的爱重,哪怕是为了安抚方歌吟,也必然会严惩不贷命人快速缉凶结案,而当时的矛头毫无疑问指向雷损和六分半堂。
  狄飞惊相信宋雁归有这个实力,可她没有那么做。她没有理由不那么做。
  为什么?
  宋雁归闻言却笑,笑意坦荡,她双手背在脑后,不答反问:
  “我为什么要杀他?或者说……”她微顿,目光隐含讥嘲:“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想要借此事将雷损逼至绝路?”
  “因为你觉得只要有人阻碍了六分半堂行事,又或者对六分半堂构成威胁,就要先杀手为强,杀之而后快?”
  她不待他回答,连珠炮弹式地快速说道。狄飞惊没有反驳,因为这的确是六分半堂的行事之道。
  除敌务尽,方能震慑住其他敌人。
  “狄兄啊狄兄,你这是在试探我是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她目露锋芒,缓缓摇了摇头:“你错了。”
  “我的确讨厌你们六分半堂,尤其讨厌雷损。我也讨厌行事不正的方应看,所以能有机会一石二鸟的时候我不会手软。”她看着眼前的白衣青年,六分半堂的第一军师,正色一字一句道:
  “但我不杀雷损,是因为有雷损在的六分半堂,好过没有他在的六分半堂。”
  狄飞惊低垂的眸子中流露一丝愕然,而眼前的青衣女子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雷损若死,六分半堂必乱,但是有你在,我相信它不会真的乱。还有雷纯,我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我可太知道雷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作为他的养女,我大概能猜到她的心性。偏偏我还听说她不会武功。”
  “一个没有武功的‘小雷损’,加上你的辅佐,届时六分半堂要继续于江湖中存活下去而不致被人蚕食,摆在你们面前的几乎只有一个选择。”
  彻底倒向蔡京。
  狄飞惊听到一声轻叹,还有玩世不恭的笑:“一个彻底失去底线的六分半堂,宋某做什么平白无故给蔡京那种人免费送一堆打手?”
  宋雁归仰头望着高高的云天里,摇晃的树影投下斑驳的光点,落在她脸庞,映出灿然的笑意,风吹乱几缕鬓角散发,拂过张扬干净的眉骨,一身落拓模样,她看向狄飞惊,目光如秋水磊落:
  “我早就说过,我没把六分半堂当作敌人,是你们一直不信。”
  不是不信。
  狄飞惊一时沉默:是在江湖的名利场上,诡谲风波恶,权势诱人心,没人见过宋雁归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