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主公可知,昔日韩信,曾受胯下之辱。”季桓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帐内每个人的耳中。
  吕布的脚步,顿住了。
  “以主公之神勇,比之韩信如何?”
  吕布没有回头,但紧握剑柄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韩信能忍一时之辱,方能成就千秋大业。主公连这数日之饥都忍不得,又何谈与曹操、与天下群雄争锋?”
  季桓的声音,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精准地刺入吕布心中最骄傲、也最敏感的地方。
  “还是说,主公的雄心,只配在沙场之上,逞匹夫之勇?”
  “你!”吕布猛地转身,眼中杀机毕露。那股如有实质的杀气,让帐内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
  他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到季桓面前。这一次他没有咆哮,只是死死地盯着季桓,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看穿。
  “先生,这是在逼我。”
  “桓,是在请主公信我。”季桓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最后一次。”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帐内,所有将领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整个吕布集团的命运就在此刻,就在这二人之间一触即发的对峙之中。
  许久,许久。
  吕布眼中的杀气,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无奈。他松开了握剑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
  “好。”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字。“我再……等你一日。”
  “若明日此时,仍无转机……”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未尽之语是什么。
  就在此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亲兵掀开帐帘快步入内,单膝跪地:“启禀主公,营门外,有一人求见。自称……乃是徐州牧刘使君帐下从事,简雍。”
  一瞬间,整个大帐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季桓的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敬畏。
  成了。
  他赌赢了。
  季桓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丝松懈。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涌了上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也微微晃了晃。
  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及时地从旁扶住了他。
  是吕布。
  他的手掌滚烫,隔着衣料,那股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支撑着季桓几乎要脱力的身体。
  “先生……算无遗策。”吕布的声音,在季桓耳边低低地响起。那声音里,再没有了方才的暴怒,只剩下一种复杂到极点的、混杂着后怕与依赖的情绪。
  季桓稳住身形,轻轻推开了他的手臂,转向那名亲兵,恢复了他一贯的冷静。
  “将使者……请进来。”
  片刻之后,一个头戴葛巾、身着宽袖布衣的中年文士,在一个小吏的陪同下,缓步走入了大帐。他身材中等,样貌寻常,但一双眼睛却顾盼自雄,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洒脱。
  正是简雍。
  他一入账,目光便在帐内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主位之后的吕布身上。他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哈哈一笑,长揖及地。
  “雍,奉我家主公之命,特来拜见温侯。”
  吕布已然恢复了威严,沉声问道:“玄德公遣你前来,有何见教?”
  简雍直起身,笑道:“见教不敢当。我家主公听闻温侯奉诏而来,本该大开城门,扫榻相迎。然徐州连年遭灾,府库空虚,恐慢待了将军与数万大军,心中有愧。昨日听闻将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更是心生敬佩。故特命雍,送来薄礼一份,犒劳三军。聊表寸心,还望温侯莫要嫌弃。”
  他说着,侧身一指。帐外,十几名民夫已抬着数车粮草和几十坛酒肉,停在了那里。
  数量不多,但对于此刻的吕布军来说,无异于救命甘霖。
  帐内,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粗重呼吸声。
  “另外,”简雍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奉上,“我家主公,已在下邳备下薄酒。欲请温侯屈驾一叙,共商大计。不知温侯,可愿赏光?”
  吕布没有立即应声,他的目光越过简雍看向了季桓。
  季桓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卷帛书,仿佛那不是一封请柬,而是一纸决定他们所有人未来命运的判书。
  他知道,这场无声的角力,他们险之又险地,赢了第一回合。
  但真正的凶险,才刚刚开始。
  第27章 一席藏刀兵
  简雍带来的粮草如同一剂猛药,注入了这支濒死的军队。
  当热气腾腾的肉汤和麦饼分发下去时,整个营地爆发出久违的、如同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士兵们贪婪地吞咽着食物,许多人一边吃一边流下泪来。他们不在乎这点粮草能支撑多久,只知道今天他们活下来了。
  中军大帐内,气氛却依旧凝重。
  “下邳之宴,不能不去。”季桓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但如何去,和谁去,必须慎之又慎。”
  吕布坐在主位上沉默不语。他已从方才的暴怒中冷静下来,但眉宇间那股被压抑的烦躁却愈发浓重。他像一头被暂时安抚的猛兽,虽然停止了咆哮,但爪牙依旧锋利。
  “先生之意,”张辽开口,他向来稳重,“是担心此行亦为鸿门之宴?”
  “刘备不会。”季桓摇了摇头,“他若想杀主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将‘仁义’二字看得比性命还重,绝不会在此刻背上谋害‘盟友’的恶名。他要的不是主公的命。”
  季桓的目光缓缓扫过账内众人,最后落在了那卷由简雍呈上的帛书上。
  “他要的,是让主公……心甘情愿地,走进他备好的笼子里。”
  陈宫一直默然端坐,此时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季先生,刘玄德乃当世仁主,或许……其心并非如此险恶。”
  “公台先生,”季桓转头看向他,眼神里没有反驳,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陈述,“一个真正的‘仁主’是绝不会允许一头无法掌控的猛虎睡在自己身侧的。他可以给虎喂食,安抚虎,甚至为虎梳理毛发,但他最终的目的,一定是为这头虎戴上最坚固的项圈。”
  陈宫嘴唇翕动,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内心深处,仍对那传说中的“王道”抱有一丝坚守。
  “文远,”季桓不再纠缠于此,开始发布指令,“你率本部兵马留守大营,以防万一。其余诸将各归本营,约束士卒静待号令。”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吕布:“主公,此行你我二人,再带上高顺及其陷阵营七百锐士,足矣。人多,反倒显得心虚。”
  吕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便依先生所言。”
  ……
  次日,前往下邳的道路并未如想象中荒凉。
  离开大营十数里后,道路两旁的景象便渐渐有了生气。田地里虽还能看到蝗灾肆虐后的痕迹,却已有不少吏员,正组织着百姓修整沟渠,补种耐旱的豆粟。沿途所见的粥棚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运行。
  季桓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在兖州,他们赢得了战争,却输掉了治理。他们用铁腕粉碎了士族的抵抗,却没有能力安抚民心。而刘备,他或许没有在战场上战胜曹操的伟力,却拥有另一种更可怕的力量——他正在赢得这片土地的“和平”。
  队伍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小的驿亭。亭外,有数骑早已等候在此。
  为首一人,身长七尺五寸,两耳垂肩,双手过膝。他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面带温和的微笑,正是徐州牧刘备。而在他身后,一员红脸长髯、手抚美髯的凤眼将军,与一名豹头环眼、声若洪钟的燕颔虎须之将,如两尊铁塔般左右矗立。
  “兄长!”
  还未等吕布等人靠近,刘备便已翻身下马,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真挚而热切的笑容。“兄长于兖州大破曹贼,威名远播,天下振奋!备本该遣使送上贺礼,不想天降蝗灾,竟使兄长蒙尘至此。备之罪也!”
  他竟是亲自出城十里相迎,一开口,便将吕布的“败退”说成是自己的“罪过”!
  吕布一愣,胸中那股郁气竟在这番话面前消解了不少。他连忙下马,回礼道:“布德行有亏,失地于天,与玄德公何干。”
  “哎,你我兄弟,何必如此生分!”刘备亲热地执起吕布的手,那双温暖干燥的手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兄长乃匡扶汉室之功臣,今番前来,徐州蓬荜生辉!走,备已备下薄酒,为你我兄弟接风洗尘!”
  他的言辞恳切到了极点,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半分虚伪。
  季桓跟在吕布身后,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关羽抚髯的手微微一顿,丹凤眼中闪过一丝审视。而张飞更是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吕布,眼神中充满了挑战的意味,仿佛是在掂量一个传说中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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