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这种芙蓉花一日三变其色,每日清晨花色由粉白逐渐加深,直到傍晚彻底转为深红,犹如美人醉酒后酡红的面颊,故曰醉芙蓉。
此刻杨妃色的花海随风翻涌,灿若云霞。
裴淮执起女子柔荑,牵着她沿溪赏景。
裴淮瞧出沈韫珠一直欲言又止,琢磨了片刻,温声道:
“累了吗?朕带你去歇会儿?”
沈韫珠闻言顿了一下,随后轻轻摇头,目光落在枝头的芙蓉花上。
“妾身瞧见城东那些百姓,心中有些感慨罢了。”
这回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裴淮蹙眉深思,没太猜出女子的心意,索性直接问道:
“珠珠在想什么,能说与朕听听吗?”
“妾身在想……”沈韫珠抿了抿唇,艰涩道,“战乱。”
“如若没有战乱,一直这样安宁度日也很好。”
沈韫珠垂眸盯着手中的花枝,哑声问道:
“您觉得呢?”
沈韫珠知道,裴淮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近乎于穷兵黩武的指责,足以触怒任何君王。
静默中,裴淮松开了牵着沈韫珠的手。下一刻,温厚的大掌落在沈韫珠肩头。
沈韫珠闭上眼,做好了被按跪在地的准备。
却不料男人的手顺着脖颈向上滑,轻柔地扶起她的面颊。
沈韫珠颤巍巍地抬眸,却见裴淮眼底并非盛怒,反而满含欣赏之意。
“你说得很对。可是珠珠,世道不会永远太平下去。”裴淮低叹道。
“战争不是为了杀伐,至少朕不是。”
裴淮语气轻缓,却十分坚定。
“朕征战沙场,为的是还天下人更久、更好的太平。”
沈韫珠屏住呼吸,不由怔怔地望向裴淮。
“萧家气数已尽,子孙后辈当中,再无人能扛得起南梁社稷。珠珠若亲自踏足南梁境内,甚至是梁都金陵,见过那里的百姓在过着怎样的日子,便知朕所言非虚。”
沈韫珠心尖一颤,被裴淮这番话震在原地,竟是哑口无言。
“将天下交到那群庸碌之才手中,非朕一人之憾,更非大周先君之憾,而是黎民百姓之憾。”
裴淮负手而立,望着溪边肆意生长的蓬勃野草,眸中划过一抹晦暗。
“若南梁的皇位换成沈家来坐,朕也不是非要争什么天下共主。”
沈韫珠不可置信地望向裴淮的背影,听到自己颤声问道:
“您说的沈家,是指南梁镇北王吗?”
提起沈铎,裴淮还是不免惋惜,颔首道:
“这世上让朕觉得可敬之人并不多,镇北王便算得上一个。”
“那为什么……”
沈韫珠差点要脱口质问裴淮。
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杀她父王不可?
话到嘴边,沈韫珠紧抿双唇,蓦地沉默下来。
她知道这样的问题很幼稚。良将若不能化为己用,为君者自然宁可毁去。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裴淮没听清沈韫珠所言,转身询问道:
“珠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
沈韫珠心绪起伏得厉害,再待下去恐怕要叫裴淮瞧出破绽。勉强绷住面容,柔声道:
“妾身腿酸了,我们回去罢。”
前头传来声带着气音的轻笑,沈韫珠眼前一暗,回神后竟瞧见裴淮纡尊蹲在她身前。
“上来,朕背你。”
沈韫珠惊得话都说不顺,“不……不用……”
“那朕抱你,你选一个?”
沈韫珠最终还是伏在了裴淮背上,双手自然地环住男人的脖颈。
袖中那把亮银匕首硌得沈韫珠腕间一疼,令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沈韫珠茫然眺望着远处楼阁,心知裴淮此刻对她全无防备。只需抽出匕首从颈间捅入,裴淮很难活命。
沈韫珠左手隐于袖中,摩挲着刀鞘上的纹路,哑声问道:
“皇上可还有什么心愿吗?”
“珠珠要听正经的吗?”裴淮笑道。
“嗯。”
“朕惟愿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祈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风调雨顺,盛世长平。②
句句肺腑,字字契合。
听着耳畔震颤共鸣的心音,沈韫珠蓦然红透了眼眶,美眸中渐渐噙满泪水。
可恨这世上与她同声相应之人,竟是她的杀父仇人。
她想要他死,可天下百姓需要他活。
她本可以毫无负担地手刃了他,可如今又教她如何是好?
沈韫珠埋首于裴淮颈间,感受着男人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袖底握刃的指尖最终无力松落,再未抬起。
沈韫珠紧咬下唇,伏在男人背上无声恸哭。
肝肠寸断,痛彻心腑。
第27章 刀光剑影
裴淮似乎并未察觉, 仍自顾自地笑道:
“不正经的心愿,还是先不说了。”
“免得珠珠使起性儿来,又闹着要朕哄。”
沈韫珠原本竭力压抑着哭喘, 闻言更添几分恼羞成怒。差点儿一口气儿没倒上来,顿时偏过头呛咳个不停。
裴淮忙将沈韫珠放下来, 眼疾手快地托住她,担忧地轻唤道:
“珠珠?”
沈韫珠抚着胸口, 匆匆抹去泪痕, 断断续续地说道:
“没事……妾身方才说话时, 不小心叫飞虫钻进了嗓子里……”
沈韫珠急中生智,立马想了个藉口掩饰过去。只是这藉口也没那么高明, 经不得仔细推敲。
但裴淮见沈韫珠这副模样,哪还顾得上其他, 甚至自个儿替沈韫珠找补起来:
“此处依山傍水,蚊虫确实多些。”
裴淮轻轻拍着沈韫珠后背,柔声宽慰道:
“没事便好, 朕抱你回去。”
说罢, 裴淮直接将沈韫珠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往万鹤斋走去。
沈韫珠靠进裴淮怀中,只觉他胸膛温热,脉搏沉稳有力, 全然不似她此刻纷然杂乱的心音。
万鹤斋中。
画柳刚将夜行衣压在包袱底下藏好, 便听闻自家娘娘是被皇上抱着回来的。
画柳吓了一跳, 下意识地以为沈韫珠是伤着哪了。匆匆迎出门时, 又瞧见沈韫珠眼眶泛红, 心里更是大骇。
画柳忙快步上前,将沈韫珠扶进屋里坐下。
沈韫珠靠坐在桌案旁, 扶额敛目,只觉彷徨无措。好似一片身处漩涡当中的落叶,随风翻卷飞舞,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画柳蹲在沈韫珠身前,急切地问道: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沈韫珠也不知该从何张口,却又怕画柳跟着忧心,只含糊应道:
“无事。只是方才吹了风,有些头疼,此时已然好多了。”
画柳不疑有他,连忙去廊下端来银盆,打湿帕子替沈韫珠净面。
“娘娘怎地突然头疼起来?回宫之后可得请御医来好好瞧瞧……”
沈韫珠心绪尚未平复,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起惨白。
察觉自己有些绷不住眼泪,沈韫珠哑声支开画柳,道:
“画柳,我嗓子不太舒服,你去替我倒杯热茶罢。”
沈韫珠从画柳手中接过帕子,轻轻敷在泛红的眼尾。脑海中一霎时闪过国仇家恨,一霎时又浮现出万民苍生。
忠国君与忠天下之间当如何抉择?
血海深仇与百姓福祉又孰轻孰重?
沈韫珠怔怔地盯着鸾镜中的自己出神,仿佛要被这些念头生生撕扯成两半。
好半晌,听到廊外传来画柳的脚步声,沈韫珠深吸一口气,将眸中的泪意尽数逼回。
如今正值危急关头,万不能让裴淮察觉出什么异样。还是先渡过眼下难关,余下的等回宫后再从长计议。
沈韫珠强行压下心头翻涌激荡的情绪,如同将一块巨石沉入湖底,只余澄澈平静的水面,再不起一丝波澜。
镜中女子眉目如画,唇角噙着抹淡淡笑意,一如既往的温柔从容。
直到那笑容寻不出任何破绽,沈韫珠才缓缓移开目光。清泠明亮的眼眸深处,看似风平浪静,却又仿佛蕴藏着一股无形的风暴。
摧天撼地,坚韧决绝。
-
裴淮虽在宫外,朝政之事却也不曾耽搁。宫中拣选出需要裴淮亲自过目的折子,晚膳过后便送来了屏澜山庄。
沈韫珠捧着针线笸箩走进书房时,看到的正是裴淮伏案批阅的模样。
烛光映照在裴淮的侧脸,勾勒出清晰的眉眼轮廓。身影在灯下拉长,显得格外孤寂。
裴淮正埋头于奏折堆儿中,未曾留心到沈韫珠过来,只当是宫人进来添茶。
沈韫珠走得近了,发觉烛火有些暗。便从发间取下一支银簪,轻轻拨了拨烛芯。
书房内烛光摇曳,将女子窈窕的身影投映在檀木书案上,仿若画中人翩然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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