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泣涕续续,人语沸然, 颜浣月立在人群中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在世人中?在邪域里?
季临颂远远望向她,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悠悠一道耳语自巡天寮门下传到她耳边, “道友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将耳目限于一隅, 以偏概全,自困无栏之笼。”
似有隆冬冷雪坠入眉心, 颜浣月顿觉灵台一阵清明,此时才隐隐觉察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腐朽之气缭绕鼻尖,在一众人中,竟找不到源头所在。
她神魂之内的焦骨坐在烟雾缭绕的仙鼎之上, 迷迷糊糊地横卧鼎口, 晃荡着黢黑的脚骨, 对此气息明显有几分喜爱。
颜浣月却被鼻尖时轻时重的朽气冲得再也忍不住, 脚踏巽步直接跑到一处无人的穷巷之内干呕了起来。
脑袋嗡嗡地响, 此前被死气缠身时的痛意像岸旁垂柳一般一下一下扫过,她只觉得自己的脑浆似乎也被柔弱无骨的柳枝扫刷得荡漾起了痛苦的涟漪。
“这不能怪我。”
焦骨懒懒地伸展了一下四肢,鼎口之下的浓烟从她全身的骨头间穿过, “我死我生,我生我死,生有所欲, 死有所喜,欲有其孽,喜有其害,嗔我怪我,抑我伤我。”
颜浣月痛得瘫坐在地上双目大睁,十指几乎要将自己的脑袋捏碎,这痛又牵扯起她腹上的伤,缓了许久,那股痛意才渐渐退却。
她匆忙吃了几颗丹药,感情焦骨的喜,需要她来承担后果。
其实算来,她所做的,都是焦骨所喜,到如今所历的许多事,不都是如此吗?那焦骨到底是她的死相不灭,还是她的欲壑难平?
一阵铜铁丁零当啷的声音从巷子白墙上空拂过,又很快停在风中。
“颜道友,你怎么了?”
颜浣月抬首望去,见陆慎初一身洗旧了的紫色衣袍,双手抱臂,轻踮足尖立墙头。
颜浣月收敛神色摇了摇头,扯出一方素帕擦拭空无一物的唇角,扶着墙站起来,遮掩道:“昨夜的伤方才复发,吃了些丹药才压制下去。”
陆慎初若有所觉,点了点头,说道:“小神仙说很快会完全愈合,最好不要到处乱跑,但你若有事要忙,用这个就是。”
说着抛下一个白玉瓶来,笑嘻嘻地说道:“这是小神仙所赐,为千年雪晶所化,是补元愈伤的上品灵药,原该早上连同早饭一起给你,但我不知你是来试炼的,没舍得真给你,不知它的东西,你要不要?”
颜浣月接住那白玉瓶,又反手抛上去,说道:“多谢,不必了。”
陆慎初好生接住玉瓶,妥善收好,笑道:“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哪日它若问起,你可不要翻供啊。”
颜浣月收好素帕,理了理鬓发,抬步往巷外走,“道友放心。”
陆慎初守住了上品灵药,乐滋滋地拍了拍装着藏宝囊的衣袖,负手踏着院墙跟在颜浣月身后。
待到巷口,又丁零当啷一跃跳到她身边,颇为好奇地问道:“颜道友,你这次的任务是什么?”
颜浣月说道:“找还阳珠,你听说过这种东西吗?”
陆慎初摇了摇头,“听着像是可起死回生的东西,若有这种东西,早抢得天下皆知了。”
颜浣月思索着事情,一边说道:“我也奇怪……道友在此多日,可知这边养炼尸妖用的是什么?”
陆慎初笑道:“我来得也不算久,大约知道一些,无外乎就是太初太元阵,用的就是初啼秽、百岁泪、常阴土、不老木,再以活人血时时饲养。”
颜浣月问道:“别的都知道,只是初啼秽是何物?”
陆慎初解释道:“就是婴儿初生时口中的秽物,吐出它就是吐出了人到世间的第一口阴气,既是极阴,又是极阳。”
颜浣月掐诀道:“受教了。”
陆慎初扬了扬下巴,“道友客气,这没什么,有不懂的尽管问我就是了。”
街上飘浮这那种朽气,颜浣月吞了几颗丹药,顺着气息跟上一个黑瘦黑瘦的妇人。
那妇人一路魂不在焉,挎着个旧竹篮在街上东游西晃,一直到下午时分才晃悠出城,踏着田间小道走到一处村庄。
一个八九岁的女童从村子里的村道旁扑出来,惊喜地唤道:“娘!你终于回来了!”
妇人却被吓得回了神,又惊又怕无处发泄,陡然怒从心头起,抬手狠狠扇了那女童一巴掌,骂道:“你哥哥死了,你高兴什么!”
女童被扇得眼冒金星,捂着脸憋着已经到咽喉处的哭声不敢出声,省得又被骂是哭丧鬼托生的,要哭走全家人。
妇人见她泪珠子在眼眶里打滚,从袖中取出一个木头雕的小玩意儿塞到她手中,绷着脸加急脚步回了家。
女童拿着木雕碰到眼前,模糊泪眼大概能辨认出那是一只想要许久的老鹰。
可如今挨了打,悲大于喜,目光锐利、展翅翱翔的老鹰看起来也不再那么喜人。
陆慎初躲在墙后,对身旁的颜浣月说道:“这……你是怎么察觉出出来的?”
颜浣月没有回话,看着不远处的女童一手紧紧攥着老鹰的大翅膀,一手擦着眼泪默默地往家中走去,便轻移巽步跟了上去。
“我不信他们说的话。”
妇人神色惶惶,一把放下竹篮,就着檐下的水盆洗了手,就去厨房拿出碗,对着门外唤道:“娇娇,回来。”
女童听见呼唤立即加快脚步跑回家,一径跑到昏暗的厨房中。
妇人直接将厨房门锁上,抱起女童坐在灶下,解开衣襟照自己胸口划了一刀,女童立即丢了鹰扑上去吮着她的血。
妇人低头抵着女童的发顶,轻声唱着古老的童谣。
女童砸吧着嘴,看着母亲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满眼疼惜地抚了上去,喃喃道:“娘,你疼不疼?”
妇人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这有什么,娘生你们时比这还疼……”
女童崇拜道:“娘,你真厉害。”
妇人笑道:“其实一点都不厉害,但你比娘厉害,你从小就比别人都聪明,比所有人性情都要好,你将来肯定跟娘不一样。”
女童点了点头,自信道:“我会给娘买丝绸衣裳,金银首饰,给娘买大房子住,顿顿吃鸡鸭鱼肉。”
妇人温和地笑道:“不,娘不要这些,娘要你像这鹰一样……”
她捡起地上沾了灰尘的鹰在空中比划着,“强壮、凶狠,无人敢欺,平平安安。”
“不过娘以前是不是告诉过你,你爹和你哥哥才死了不久,在外面是不是不可以笑得那么开心?”
女童懵懂地点了点头,透过阳光折射出的飞尘看着母亲手上自由翻飞的鹰,“嗯,可娘不也开心吗?”
妇人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大笑道:“是,娘开心,娘亲手宰了他们,开心得不得了!”
窗旁陆慎初低声传音道:“好凶残狠毒的妇人,杀了夫君和儿子还能笑得这么癫狂,尸妖惑人之力恐怕都不至于让她如此。”
说罢就要飞身过去破窗而入。
颜浣月一把拽住他,直接拖出农舍,跃到少人经过的田间,“莫要打草惊蛇,若惹急了,那尸妖大开杀戒提升妖力,第一个要吃的就是那妇人。”
“那我叫人过来看着。”陆慎初边说边打量着她,新奇道:“可以啊,你是怎么察觉她在养尸妖的?那些人放血的伤都在不可见人之处,若不是害了他人之命放血养尸妖,还真不好无凭无据扒了衣服去查。”
“她身上有一种接近死气的东西。”
陆慎初疑惑道:“就算是体内有死气,不仔仔细细把脉探灵也查不出来,更不要说这种只是沾染一点的,你看一眼就能看出来?”
颜浣月摊了摊手,“说不上来,可能我五感惊人吧。”
陆慎初不置可否,转头看了一眼那处农舍,说道:“这女人还真胆大,敢让尸妖在外面晃。”
颜浣月想了想,说道:“她很聪明,只怕是教她养尸妖的人,若不曾回来看过,恐怕都不知道她最终养的到底是谁。”
陆慎初疑惑地看着她。
颜浣月说道:“若到时有一同养尸妖的人后悔,将她供了出去,她若是带着活蹦乱跳的女儿提前逃跑,你猜你们巡天寮的人最终被告密者带去掘的,是谁的坟?”
陆慎初忽然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她儿子?有些庸常世人爱重儿子超过女儿,自然不会怀疑……真是有点脑子。”
“只要按要求布置坟地,不以血养便是了,巡天寮的人看来,只会当她没来得及放血养尸,既未曾伤人,巡天寮收了尸首,大概率也不会再去寻她……只要季临颂不犯固执的毛病,这女人真有脑子,还敢赌……”
颜浣月冷笑道:“灵修天赋按灵根分,脑子却不是。这世上虽无灵根却有脑子的人多了去了,有些聪明的,把灵修者耍着玩儿也只是看她心情好坏乐不乐意玩。”
陆慎初笑道:“那倒是,没脑子的修士也不是一个两个,听得懂人话的还得再撇出去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