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今年遭逢大事,逢凶化吉,又来了许多修士,汀南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临到七夕,便迫不及待地趁此佳节热闹一番,扫尽往日阴霾。
当夜游人如织,笑语欢声,火树银花,灯盈长街。
尤其是城外河边,聚了将近一里的摊贩,河边行人络绎不绝,河岸边尽是行人投放的各色河灯。
听说河边有焰火表演,颜浣月打坐之后便也出来闲逛,可是河岸边人实在太多,她便跃到河岸不远处芦苇依依的溪案边等着看焰火。
未到焰火的时间,却已有人在河岸边放了几次烟花。
颜浣月仰头看着,不觉身旁一冷。
那种熟悉的感觉……
颜浣月一侧首,果真是陆慎初供奉的妖仙,披着纸人的外衣,就如此突然地出现在芦苇深处。
月凉如水,天星琳琅,潺潺小溪泠泠清响。
纸人立在岸边,轻声说道:“荻花风瑟瑟,明月照溪凉,你找的真是偷凉的好地方。”
颜浣月想起那晚甩着他玩儿的事儿还没有来得及道歉,便说道:“那夜多有得罪,还望您见谅。”
“无妨,你那晚……在我看来,极为明耀,我很难不从心底仰慕你。”
颜浣月没有再继续说话,回首看着倒映着璀璨星子的小溪,淡淡的水汽扑面而来。
明耀?
开什么玩笑?
她那晚跳进尸海中衣衫褴褛,跟要饭的差不多。
纸人立在她身旁,在风中簌簌地响。
它也不说话,直愣愣地立在溪边草地中,多少有些瘆人可怖。
颜浣月抛出一颗石子随意搅碎一池星河,说道:“仙家在这里吧,我还有事回去了。”
纸人的语气清清淡淡的,“为何我一来你就要走?”
颜浣月停住脚步,站在依依芦苇中回首道:“你帮过我,我感谢你,你若有难处我也会帮,但是你既然装作没见过我,又私下跑来找我做什么?”
纸人瞬间沉默了下去,他……真以为自己玄降后是绝不可能跑到她面前去的……
但他现在不就是忍不住走到她身边了吗?
归根到底,陆慎初为何要在问世录中隐瞒见过她的事!
他以前肯定还做过什么事,让她虽然没那么讨厌他,但也不愿单独跟他待在一起。
“我……只是想来观星,怕吓到人,便走进这里,不知你在此地。”
颜浣月掐兰诀告辞道:“那是我误会了,我还有事,仙家留步。”
纸人独自立在夜风中,琉璃片贴成的眼睛里流过一道星火。
远处河边的人们成双结对地追着河灯散步,灯火明耀、欢声笑语从芦苇丛之外不远处传来。
许久,他终于转过身,立在小溪边的软草中,欢悦的溪水跑过溪石,滴滴答答的水珠迸溅,落到他纸糊的衣裳上。
一道道流星划破天际,身后震天的欢呼与喧嚣踏歌声衬得溪边格外冷寂。
就在如此吵杂的声音中,他还是分辨出了来人的脚步,溪中月色在他黑漆漆的琉璃眼底震荡着,他缓缓转过身去。
颜浣月拨开芦苇疾步走来,道:“仙家,有人往这边来了,要不您还是换个地方?”
纸人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回去了,这个纸胚以后不会再用了,请道友帮我把它毁了吧。”
颜浣月掐诀直接将它送到对岸更加繁茂的芦苇荡中。
又径自飞身越过小溪,潇洒抬手指了指对面被灯火煨得半明的天,说道:“这边溪岸人迹罕至,听说那边还会有焰火,仙家可以在这里看看再走。”
纸人没有说话,默默地站在荡漾的芦苇中。
不一会儿,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人从对岸芦苇中走到溪边,濯洗衣上沾到的蜡油和墨渍。
少女一边洗衣摆的墨迹一边笑道:“你真是笨手笨脚的,打翻了书信先生的砚台,幸亏没染到别人的衣裳去。”
少年使劲搓着衣袖上的墨痕,低声埋怨道:“若非你推我那一把,我也不会撞翻砚台,我这是新做的衣裳,回去母亲又要训斥我。”
“我推你是因为你跘了一下,就快要摔到别人身上去了……”
少女扔下手里的裙摆,大大方方地凑到他身旁,伸手道:“那我帮你洗。”
“可别。”少年洗着衣袖,百无聊赖地说道:“别一会儿把我给扯到水里去了。”
说着拧干衣袖,起身抖了抖,无意间仰头看了一眼月色,叹道:“以后再不出来瞎逛了。”
少女蹲在岸边仰头看着他望月的模样,低声说道:“别管了,来都来了,看看风景吧,难得这般风景,笔墨难书。”
纸人立在颜浣月身旁,看着对岸的两个人,沉默着没有说话。
颜浣月拂压下一枝依靠到她腮边的芦苇,听他慢悠悠地低语道:“当真世事无常,难遂人愿。”
她远远地看着满眼都是少年的那位少女,淡淡地说道:“是以,纵尘世风雪几消磨,老鬓萧条,此夜溪月不堪忘,这便够了。”
纸人静默了许久,才说道:“确实,一生能真正碰见真正喜欢之人的机会不多,我听说你在婚前,还有过一位未婚夫,听说那他虽如今伤重面目全非,曾经却是个惊才绝艳的清俊佳公子,真是可惜……”
颜浣月负手道:“不可惜,我说的不是他。”
“哦,是我目光狭窄了,想来夫人见过不少天赋绝佳之人,见之如谪仙者更是数不胜数,难免有人入你的眼……”
颜浣月缓缓说道:“我说的,是那女子自己。”
“无忧无虑,欢喜分明,最悠然自在的年岁,曾经拥有过一湖风月,月下还有个漂亮的少年。当时不会觉得有什么,到后来……”
“或许应该多跟他说几句话,问问他大晚上的在湖边冷不冷……”
纸人语调清淡地纠正道:“这种流水潺潺的浅水道,普通人一般称之为小溪。”
颜浣月无声笑了笑,“仙家有所不知,我门中有一处不坠湖,我曾在湖边月夜下见过我夫君,那是早年间的事了,他已经不知道了,唯有我记得。”
纸人彻底不再开口。
颜浣月侧首看着它流溢月光的黑琉璃眼睛,低声说道:“仙家为何会特意绕过我夫君专问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纸人罕见地有些语结,“你话中忆故人之意颇深,我……以为你到如今仍意难平,说的是旁人。”
颜浣月说道:“仙家,我夫君身体不好,所以多数时候我也不愿他受委屈,我劳心在他一个身上就已经够了,没多余心思再看旁的。”
纸人除了低低的风拂声,彻底没了声息,许久才掩着某种羞耻之意说道:“你跟我说这些,是觉得我对你……”
颜浣月淡淡地瞥了它一眼,“我该觉得什么你对我什么?”
它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眼前在蓝白色的月夜下荡漾的芦苇,低声说道:“溪清月明,畏为人知。”
颜浣月笑道:“自以为清清明明,却畏人知,便该断绝此念,永不遐思,省得害人害己,仙家,您说是不是?”
这叫他如何答应?若是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应了什么谶言,必是此生追悔,他根本不愿冒险。
月朗风清,纸人沉吟了半天,平时能言善语的小神仙最终只蹦出了一句话。
“我头晕,我先回去了。”
颜浣月万没想到它憋了半天竟真能这样耍着无赖逃避,心里有些恼,问道:“仙家,急什么?我们这话可怎么说?”
纸人声音悠远,低声搪塞道:“我真有些头疼,家里也确有急事……总之,我从未想过拆散你们夫妇,只要你不鄙夷我,不厌恶我,我便知足了。”
说罢再也没了声息。
颜浣月的脾气轻而易举被他挑了起来,对着一副呼啦风的空纸壳子,心底隐怒没个依凭,不知能扑到何方,反倒憋得人胃疼。
幽幽烛火中,裴暄之将剩下所有的玉币都掏了出来。
而今汀南之事除了后续的大祭仪,已差不多接近尾声,他必须要在今夜将所有记忆找回来。
月下不坠湖边的漂亮少年……
他心潮澎湃之下却生出难以抑制的隐怒。
这到底是何时的事!
忘了这些简直罪无可恕!
他以前知道她偷偷打量过他这件事吗?
第123章 令主
暗室之内, 灯火幽微。
数缕红绳攀连黄符布于雕刻世间万象的玉顶之下,将法阵边沿所置神芝仙草、五色灵石、玉泉金水等上品灵宝皆炼其至精,施于玉顶之下真灵雪玉法坛上的少年之身。
裴暄之盘膝而坐, 双眸轻阖,膝前排列了几枚玉币, 他整个人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极为轻浅,看起来倒也如平原之雪一般出尘超脱、平和安宁。
但是他唇角有血水缓缓滴落浸染了大片雪色衣摆, 无端打破了这份平和安宁, 生生增添了几分鬼魅邪异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