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61节
“借你吉言。”他的心壑有暖流窜游,施春生话锋一转:“祖父
他的身子骨可还硬朗?”
祝好点头如捣蒜,“我闲时也会探望他老人家,远比你我所想得要好呢,且日日不落晨练,张口闭口不忘念叨你,却又不去一封书信,说是耽误你披卷,诶……真是,拆一封家书能舍去多少时辰?”
座前的姑娘喋喋不休、眉飞色舞,施春生宛如真能从她的三言二语里窥见精神矍铄偏生犟劲的施毓。
他道不清此时的心境,只觉眼鼻酸胀,此话一落,二人再度陷入沉静,临街行人来来往往,却无人驻留,于二人而言只是过客,他于她而言想来亦是。
为何自儿时的无所不谈,到如今的无话可谈?
默默无言,他只在祝好觑向榕树时,方才偷偷刻记她。
蓦地,祝好没由来的侧目,他不意扑入她的一双笑眼,施春生忽而忆起,儿时座前的姑娘是极其爱笑的性子,后因兄长罹患隐疾受尽牵累,几无笑貌,直至殉葬案一了,才重拾笑靥。
祝好自里袖摸出鲁班锁,正是施春生上年在她生辰时所赠,祝好将其置于几上,她利索地拨转锁块,不过三两下,鲁班锁登时如山倾倒,散乱的锁块当间滚出一颗小指大小的珍珠,祝好捻在指间,另手却将鲁班锁四散的木块往他跟前一推,“珠子我收下,鲁班锁还与你,虽意在偿还儿时的我,可是春生,其实儿时的我并不喜劳心费脑的玩件,亦不喜读书。”
分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闲言淡语,他的心旌却在无风之境兀自飞扬,他妄图抓住些什么,每每却只轻风穿指而过,徒乱人意。
他追想儿时总是奔往自家书肆寻他咿呀诵书、缠着他拆解鲁班锁的小姑娘,末了,恍然惊觉脑际的一切连同扬起的心旌亦如几上的鲁班锁一触即溃。
四境归静,施春生竭力维系面上的微笑,轻声:“翩翩,我明白了。”
她身后的人潮一贯是模糊的,眼下却有一道身影逆着行去匆匆的人流而来,施春生细品方才那人在望向自己,转而对妻子低语时的模样,又是无名的一声干笑,估摸着时辰也的确差不多了,无怪他这般犯急。
施春生深望祝好一眼,不知下回与她再见,是何时节。
……
祝好拽着宋携青左右翻看,“你不是给我买零嘴去了么?怎的两手空空的回来?”
他与她五指相扣,引着祝好往施春生离去的方位背道而行,“我想着,牵着你一道逛,一路吃,才有意思,怎么?你同他闲话许久,只在里头干坐?施春生不曾上些茶点?平白教你饿着?”
祝好失笑,“很久么?”
宋携青顿足,“很久。”
眼见她一脸好笑的模样,显然不知他大半个时辰是如何过来的,熬心熬肺,忍着不以术法私探她。
“煎豆腐——外酥里嫩的油煎豆腐啦——”
一道脆亮的呼声在二人耳畔炸响,比起身后含糊不清的嘈杂,更要清晰穿耳,紧随而来的是油煎豆腐的喷香。
祝好回头,见是一家半大的铺面,沿街列着长队,有些歪斜的匾额草写“姜氏佳腐”四个大字,台前一位姑娘正忙活儿,甫一抬头便是一张如玉温润可人的俏容,正是方才在观典楼中为她解疑的小娘子。
连同宋携青的眼亦在她身上一顿。
一路上宋携青显得有些沉闷,虽说对她的闲言赘语总有回应,不错漏她的一举一动,时不时为她整理耳鬓的碎发,每逢人丛凑集之地必为她提裙,可祝好直觉他不大对劲。
于是,祝好不走了,顿在一处闾巷,子时已过,帝辇之下热闹未绝,巷道小街却不见有人行经。
宋携青低头看她,“翩翩?”
祝好霍然仰首,不防撞上他的下颌,一人捂着额头,一人捂着下巴,俱是将眉一皱。
“姜家的豆腐不单味美,豆腐西施姜来小娘子更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
宋携青一时哑言,他好笑地将人往怀里一揽,“欸?翩翩,倒是头回见你吃味。”
他觉着稀奇,见她如此在意自己,心下不免有些飘飘然,往后却不愿再有这些个误会,平白教她生闷。
祝好在他胸膛一撞,“你将才看得分明不是豆腐。”
宋携青岿然不动,他捏捏她的腮颊,“胡想什么?翩翩,我在阅命簿时,恰巧掠见‘姜来’二字……”
然他留意此人,远不止这般,事关百年前的人与物,宋携青一时间不知如何道清原委,再则他并无十足十的肯定,故而只道:“她与前朝一位故交有几分相像,世有轮回,倒不知可有瓜葛。”
“轮回”二字入耳,祝好的神情黯淡一瞬,宋携青看得真切,正想问她,祝好却抢先道:“是何故人?我怎的从未听说你还有什么女子故人呢?宋携青,你不是说……为人时你同姑娘家并无多少往来?”
二人言和之际,他已将百年前的始末根由以及解她命数的法子一一相告,而此“故人”他的确不曾提及,只因他与那位前朝公主,确无值得谈及的必要,不过是君臣之礼,师生之谊,虽有江稚赐婚一事,然她上殿抗旨,他亦无心娶妻,当即书下一封奏疏,驳回此旨。
淮仙录虽书有此事,可她若知他方才留意的女子神似遂平帝姬,如何不教她多想。
他有些自乱阵脚,启唇数次,却只零零散散地唤她的小字,慌促占据历来冷然的面容。
祝好实在没忍住,笑得肩头乱颤,原来他也有如此慌张的模样,逗他竟是这般的有趣。
宋携青凝重的神色稍有转缓,语调仍显其沉抑,“祝好,不好笑。”
“嗯……好,我不笑了。”祝好力掩笑意,宋携青偏一副受她欺负的模样,她只好垫脚在他颈上一吻,半哄半笑道:“我怎会不信你?怎会疑你?宋携青,我最最最喜欢你——”
闾巷外的灯火尽灭,里巷昏天昏地,祝好的后脑撞上他的手心,他将她抵在巷壁,扣着她的颈吻上。
二人的体温渐升,热得人喘息连连,女子温湿的吐息拂在他的颈,晕出一层薄汗,宋携青的双臂绕过她的腰肢将人抱起,他一手护着祝好的腰身,一手横穿她缠在他当腰的腿窝,宋携青自她的唇徐徐咬至颈下。
祝好害痒,方想出口,这人的手却越发不老实,耳际是衣料摩挲的窸窣声,祝好短促地一声低吟,话头尽数被他堵回去,她迫于攀住他的肩颈,一起一伏间,祝好气若游丝地道:“我瞧宋仙君虽无红颜知己,可这方面倒是……”
她略一斟酌用词,“倒是炉火纯青。”
望不尽的巷道一声低笑传入她的耳内,祝好的双脚早已离地,她被撞得不着南北,罗袜垂在脚尖要坠不坠,只依稀听他道:“见着你,也就无师自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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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傍观者审,当局者迷——宋马永卿《懒真子》
第70章 雪至
宋携青日日带着祝好在京都游玩,不论食宿抑或玩地几不见重复。
待到第七日,他已带着她遍游京都的大小地,尝遍京都的各色美馔,每行一地,每食一膳,宋携青必将告知祝好他为人时可曾往来此地,可曾尝过此地的好味,百年前的他行经此地时是何风貌,与今朝相较又有何异,他讲得仔细,也不枯燥,倒似一位娓娓道来的说书先生,教祝好身当其境,好似透过百年洪流与他的十指相扣,循着他的足迹,历他平生。
这日,二人在泛舟游湖,祝好倚在宋携青的肩上看着日下流金的水色,忽而想起一桩旧事,她点点他的小指问道:“为人时,你可曾耳闻贾圣医之名?他的勾魂针法在百年前遗失了,只留有一幅残卷……”
既是百年前,没准儿他认得。
“贾?”宋携青一默,“好似有几分耳熟,太医署丛集天下名医,既称得上一声圣医,大抵在宫中为皇室效忠,然太
医署并无医方姓贾,想来是位遁名匿迹的游医?”
“我想……并非游医。”祝好一脸正色地道:“据传是因朋党之争焚毁的针迹,既是朋党之争,多与政权有所勾连……”
宋携青见她正儿八经地剖析此人,且分析得有板有眼,他先是捏捏她的鼻尖打心底夸了句“真厉害”,而后才问:“何故探听此人?”
祝好将李沅之父一事一一道来,宋携青轻叩板沿若有所思地道:“朝中倒有一人粗通医术,然姓公孙,于行针不通一窍,想来并无瓜葛。”
她浅浅点头,望向薄暮天穹时,有雁回巢,于是问他:“我们何时回淮城?”
“翩翩。”他蹭着祝好的耳鬓低声唤她,“衣铺很忙么?而今事事仍需你在内助阵吗?”
二人对眼,祝好竟从中品出几分乞怜的意味,她并未多想,只道:“大典已毕数日,柳掌柜当已回程,就算未回,铺里还有絮因呢,你可不知,絮因如今可厉害了,不论绘衣还是盘账、刺绣样样精通呢,阿沅地里得闲时也会在衣楼任零工,对了!楼里新收了个小姑娘,学得可快了,她啊,明明身子又瘦又小,卖起劲来却顶过我呢,还有……”
她忽而顿住,目光落在宋携青注视着她的双眼上,他见她不说了,抚着她的发问:“还有什么?”
祝好不语,张臂环着宋携青的颈,方才他只是简单的一问,她却莫名道出一连串无关此问的人与事,他肯定觉着无趣,偏又不出言截话……她真是越发喜欢、爱怜他了。
她摩挲他的耳垂,闷闷地道:“不是很忙,人手充足。”
宋携青笑笑,将她抱坐在自己身上,船身荡漾,泛起一圈涟漪,“翩翩,你自小生在淮城,长在淮城,除却京都,可还有想去的地方?”
他扣着她的十指,落下一吻,“天涯海角,只要你想,都依你。”
……
四月初,距国诞之典已过半月,淮城的喜庆却未散,今日尤家大喜,娶得是歧州盐商的独女万俟宜,淮街比肩接踵,红妆横铺十里,众人心下唏嘘,上一回闹得如此铺张的婚典还是宋公子迎祝小娘子的那次。
万俟小姐倒是阔气得很,她手拈十余张柬帖探出轿帘,随着众人一声惊呼,镶金作缀的柬帖如天女散花般飘入人丛,万俟小姐不仅宴请负责裁制嫁衣的衣楼中人,方连途经的平头百姓也不忘,要想这尤家可谓淮城实打实的巨富,宴席上何愁水陆之珍?没准麒麟肉也吃得!
众人连连惊叹,万俟小姐不愧是高门贵女!如此女者方堪贤妻!
方絮因本不想蹚这趟浑水,怎奈有一事不宜一再迁延。
今日万俟宜宴请衣楼各众,倒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
是夜,淮城上空烟火不绝,尤府喜烛荧荧,方絮因并不入席,而是一人独坐远离喧笑的八角亭。
她捏着袖里的物什,忽闻步履声渐近。
方絮因起身,正逢万俟宜身披绯红嫁衣转入亭内,二人相对,各不相让,万俟宜冷哼一声,“瞧你面上对阿蘅不屑,今日却应邀我与他的喜宴,当中准是有鬼!这不,一捉捉着只狐媚子,狐狸精儿是在等何人啊?本小姐实话告诉你,阿蘅并不知你来了!更不会前来见你!我假传貌丑,阿蘅也执意娶我为妻,他与我可谓两情相悦,你算个几斤几两?”
方絮因又气又好笑,懒得与她多费口舌,只在里袖摸出一袋银锭,不顾万俟宜鄙夷的眼神拉过她的手,搁在她的掌心,万俟宜敞开一看,五块银锭,她嘴一抽,这是在干什么?喜钱?如此寒碜?也……好意思给她?
万俟宜想也不想,直接将银锭抛入一侧的花池,不忘拈出上好的锦帕净手。
方絮因倒也不恼,她平静地道:“这些银两,是我积欠尤蘅的债,我与自小长在琼楼金阙里的万俟小姐不同,数年以来,我起早挂晚只为偿清他的欠银,而你弃如敝履的五块银锭,便是我欠他的最后一笔债,我知道,他不知我来了,我亦知,赴此宴会引来万俟小姐,而我也正是在等着万俟小姐。”
“你二人既已结为夫妻,想来给你也是一样的。”方絮因呼出一口气,她缓而重地道:“欠银已清,作为当家主母如何处置这笔欠银我都无从置喙,我同他也在将欠银交托与你的那一刻,彻彻底底的两清。”
言罢,方絮因头也不回地离去。
万俟宜直愣在原地,见贴身丫鬟寻来,她一指花池,命令道:“我的荷包丢了,将池子抽干。”
……
宋携青一拂袖,化出揽尽天下乾坤的沙盘,祝好将小旗掷往何地,他便带着她行游何地。
他带着她见过云崖上的冰晶雪莲,见过瀛海的珊瑚海兽,也曾一见极北之地光怪陆离的流彩瑶光。
无人之境,只二人的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雪野上蜿蜒至远,宋携青为她建置一座小屋,炉内生火,温煦如春,祝好拥着裘衣歪在窗前,眺望不似人间景的巍峨雪峰,但见冰川半凝,薄日倒泻,如金浮光。
忽而,身后游来步履声,本是空荡的台面置着一碗热气滚滚的馄饨,祝好才伸出一只手去够,项背却倚上一片坚实的温暖,宋携青将她的手捞回,锢着往他腰间的带钩上凑,“翩翩,有些烫,凉凉。”
祝好佯装不悦,挑刺儿道:“哦,你不能吹凉了喂我呀?”
宋携青一挑眉,很好,她如今使唤他是越发地得心应手了。
他抬手拨落祝好髻上的簪钗,青丝如瀑曳地,宋携青的指节微屈,发丝在指尖纠缠,“因为眼下我想同翩翩亲近。”
二人成婚已久,自他归来,更是恨不能夜夜同她黏在一处,尽管再熟悉彼此,可当宋携青说些昏话,抑或翻着花样同她亲近,祝好仍不免被他堵得面红耳赤。
正如眼下,她失了一张巧舌,木着卧进宋携青怀里,任他如何。
他熟悉她的每一寸肌肤。
窗外数不清落了几场雪,屋内仍是一贯的温乎黏腻,矮榻上的床褥皱了又皱,湿了又湿,唯余台上的馄饨因他的术法还温着,木榻吱声渐急,震落檐上的积雪,喘息断续低徊,惊飞枝头的寒鸦,不知几时云收雨歇,祝好拢着宋携青的外衣手捧比她脸还大的碗埋头便吃,他倒是餍足了……
宋携青一面为她梳理纷披的发,一面问她:“下一处想去何地?”
“我能想着的地儿你都带我去了……”祝好自碗里探头,她面上的潮红未褪,连带着声色都稍显低哑,“还是掷小旗吧。”
“好。”宋携青就手幻出一方近乎透明的沙盘,祝好接过他递来的小旗,她闭目胡乱一掷,甫一打眼,小旗斜插一座海岛,祝好疑道,“这是何地?”
宋携青答:“海外仙山,谓之蓬莱,据传有仙人遁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