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77节
“上官小姐可是在郡主处?”宋携青的目光掠过紧掩的窗扉,笑了一声,“虽不知遂平帝姬为何笃定命臣来此寻人,可殿下总有殿下的深意。”
宫阙深深,然卫戍宫娥亦深深,寻两个大活人,绝非难事,且八成是负伤的两人,即如此,江稚没来由苦寻不得,除非……
宋携青追想江临见他在纸上书下“撑花”之名时,江临连幂篱都险些遮掩不住的惊颤,她仓皇地奔向寝宫,又火急折返,教他行去万仪大长公主府,若真有人能在卫戍的眼下凭空消失,只能是借了密道之便,而密道所在,多半正是在江临的奉珠殿。
密道因何而建?为何独在江临的奉珠殿?这些,他都可以不过问,甚至忘得一干二净。
前提是,梅怜君交人。
“她应当不是一人前来?”在梅怜君略显诧然的神色下,宋携青不咸不淡地问。
眼前人不答反问:“阿临竟如此信你?”
宋携青渐失周旋的耐心,他举步欲闯,方迈半步,梅怜君一展臂拦在门前,“帝师大人今日若执意入此门,得先打赢我,不论阿临遣你此行是何意,可我好不容易寻回她,得知她还活着,至少,在我这儿,小花不能交与你,哪怕三年前是你收容的她……至少眼下,在她尚未清醒时,我死不……”
“谁同你说,我要的人是她了?”宋携青冷声打断,“本官只要与她同行之人,得了人,我立即离开大长公主府,密道也好,上官小姐也罢,我全当从未听闻,至于陛下……”
他抬手轻摁隐隐作痛的额角,“如今,你与殿下若决意保下上官,那么,我们三人便无利害之争,换言之,在江稚眼中,你我她三人,已是他打算拔除的钉子了。”
“云葳郡主,望你明了,我今日来此,无心与你对立。”
梅怜君垂落拦在门前的手臂,她低声道:“嗯,小花的确不是一人前来,与她同行之人……”
她抬眼望向宋携青在朝阳下若明若暗的神色,梅怜君一字一顿地道:“他死了。”
“肋下三刀,没能熬过昨夜。”梅怜君少见地哽咽,“小花……小花也快……宋琅,你可是知道些什么?她既在风斋藏身三载,你可清楚此事的始末根由?小花尚未同我道清……是江稚这个狗皇帝伤的她么?小花到底是……”
“人呢?”
只简短的两字,梅怜君便已了然道:“死人自然不能留在大长公主府,我趁着夜色,遣人置了一副寻常人家的棺木,我虽觉着此人面熟,一时却是忆不起……是以,将人暂葬在城外的西郊林了
……”
“多谢。”
……
纵是千里良驹,也耐不住彻夜转圜奔波,待宋携青赴往西郊林时,日已高悬中天,马儿蔫蔫地跪卧在被晒得热烘烘的土地上大吐气。
既是昨夜新葬,新土翻动的痕迹应当很显眼,宋携青目力极佳,想来被梅怜君遣来的那几人也觉着晦气,无不是打着早埋完早回府复命的算盘,故而宋携青刚入林间不久,便瞧见远处一方异样的土色。
自听闻那人的死讯,宋携青的心便失了常律,将才策马时虽蹦得急促,也还算有序,反观此刻,宋携青每行近一步,心跳便愈发狂乱,说是蹦出胸腔也不夸张。
下肢好似缠着不可见不可触的藤蔓,他的每一步无不是重若千钧,若是强行增速,便有万针钻心之痛。
他不明白,此痛从何而来,因何而来。
失去的恐惧无端漫上心头,如潮水般几欲将他溺毙在其间,可他……何曾真正拥有过什么?
林间的光影几度变换,终于,他立在无碑的新坟前。
一颗颗比豆大的水珠接连砸在新土之上,洇出深深浅浅大大小小、或圆或扁的水痕,宋携青仰首望天,只见长空无云,日和风暖,宋携青怔忡抚面,触及满手的湿凉,他愣在当场。
……他哭什么?
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宋携青屈膝将十指嵌入新土。
他的两手不受控地颤栗,连及浑身的血脉都好似在逆流。
林间风起,晃动一树新绿,指尖传来尖锐的刺痛,与泪一同渗入坟土里的,还有鲜血。
绿得晃眼,红得腥目。
他究竟在因何而哭?不过是一个满口荒唐话的泛泛之交。
染血的十指不见停,鲜血淋漓的指腹终于触及棺木的一角,他颤着手抚上糙木,身后蓦地传来枯叶踏碎的细响,宋携青攥紧一块锐利的山石,正要转身,忽听一人道:“宋携青!你好好的掘人坟墓做什么?”
宋携青曾不止一次在梦中听闻她的声音,梦里的女子艳比骄阳,一笑便可教天地失色,世间万万,皆不及她。
自他第一次梦见她,听她唤他携青,对他笑,他便开始不正常了。
那人分明是于殊的容貌,却偏称自己是女子,见着他时,更是不由自主地将此人与梦里的女子相重合。
母亲曾问他,为何执意取“携青”二字作表字,既无典故,亦无出处。
宋携青不知。
好比眼下,他不知因何而泣,为何执意寻个骗子,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梦见其女。
“宋携青……你别哭啊。”
她此前也同他这般说过么?为何如此耳熟?
“……翩翩?”
是这样唤吧?
第87章 绝色
宋携青在天光未晓便入了宫,且未随一亲从,就连自小跟在左右的响玉也未带上,响玉哪肯听,揣着柄单刀巴巴尾随其后,愣是被宋携青的一个眼风钉在原地。
无法,响玉只好慢慢悠悠地从风斋一路逛一路摇回宋府,他在府邸中用罢午膳,懒倚在府阶上晒太阳,正当昏昏欲睡,忽闻马蹄声渐近。
宋府门庭清寂,仆从寥寥可数,既无专职的门房,也少有人驻足府门前候客,府里的兄弟们偶尔闲得慌了,便在门前小站片刻,只在逢时遇节或得朝臣拜帖时,方着意安排底下人叫门。
是以,当响玉揉着惺忪的睡眼,望见马背上高坐的身影时,惊得险些从阶上一骨碌滚下,响玉的一双眼揉了又揉,腮帮子捏了又捏,他再三确认并非在梦中,一时间,响玉只觉五雷轰顶,偏又苦寻不得他人与之共品眼前的奇观。
少君的鞍前不止他一人,不仅不止他一人,另一人甚至是个姑娘。
小娘子瞧着约莫只比他长几岁,鸦青云髻略显松散,素色罗裙衬得其人娉婷婀娜,偏生衣肩没由来地洇着水痕,小娘子凝脂般的面容上,眉眼清丽,眸似星眉似柳,如此仙姿,倒要教斜里的一株蔷薇失了颜色。
响玉尚还瞠目结舌,却见自家少君已然翻身下马,径直前行数步,马上的女子将眉一蹙,道:“宋携青,我不会下马。”
四下一静,响玉见素来对姑娘家冷情冷语的少君竟折返马前,虽不曾与马上的女子眉来眼去,却将摊开的手掌递向此女。
响玉:……
女子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少君的掌心,指尖似有若无地轻轻一挠。
少君神色不动,却因女子在手心的挑逗,反握她的手,将人从马背上稳稳接下。
响玉:……
小娘子虽瞧着娇滴滴,却非弱柳扶风的款,谁知她双脚甫一沾地,竟如无骨般直直倒向少君。
两人的身形短暂地相贴,响玉瞪圆两只眼,竟瞥见少君的耳尖泛起一层薄红?不对,响玉兀自摇头,定是马上风大,刮红的罢。
祝好已自宋携青的怀里退开,她唇角微弯,去够宋携青的手,他却不睬她,只一人头也不回地踏入府门。
眼见此女伸出的手捞了个空,响玉不由松口气,看来她与少君的关系并非他方才所猜想的那般亲昵。
他再度一扫祝好,桃花人面、云鬟雾鬓,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可宋府何时缺美人了?偏院里的姑娘哪个不是容色无双?
“响玉,看够了么?”宋携青行至垂花门处忽而转身,“为她安排个住处。”
“得嘞。”响玉方才移开眼,朝祝好一引:“姑娘,请。”
……
大长公主府。
梅怜君被万仪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唤去训话了,直至更深夜阑才火急火燎地奔回自己的居院。
彼时,屏风内外人影憧憧,满室惶惶,不论是宫里的御医,还是江湖上所谓的能人异士,无不是愁眉苦目,纵使借着大长公主之名,宫中也不过遣来寥寥几人,御医们支支吾吾,道是内宫有贵人染恙,一时走不开。
锦被之下,起伏微弱。
梅怜君一一问过,众医士无不是躲躲闪闪、言辞吞吐,她看明白了,将满室医者尽数遣退。
烛火幽微,在素绢屏风上投落虚影,榻上之人正如此时的残烛,一点点耗竭。
梅怜君拧干巾帕,为撑花拭去额间的细汗。
随着烛火一闪,在将熄未熄之际一瞬拔高火焰,撑花洇湿的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
“小花……”梅怜君声色哽咽,她原想着,若榻上之人转醒,定得狠狠诘问她,问她为何活着却不奔及梅家与大长公主府,为何三年来杳无音讯……又为何落得如今这般一息奄奄的田地。
可话到嘴巴,她只是攥紧她渐冷的手,轻声问:“小花,可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撑花苍白的唇瓣微张,却未立即应声,她脑际昏沉,思绪如烟云忽断忽续,难以聚拢。
恍惚间,她想起于殊被押解入宫的那一夜,她也在。
袖中,还压着此人趁乱塞给她的密信。
江稚逼问江稷的下落,生怕当年他与庆国合谋戕害瀛帝长子之事败露,毕竟,于殊尚还活着,那么翎王……兴许也未死呢?万一,庆国未曾置江稷于死地,而是将其软禁了呢?
还有……那个人。
江稚虽生于瀛宫,却长于庆地,深知庆人的权诈。
“不愿说也无妨,杀了正好顺将军的意,死了,不就永远开不了口了?”少年帝王高坐御座,轻飘飘道:“撑花,你动手。”
钩吻之毒,当是死局。
可她只能如同三年来的每一日,跪伏在御座之下,捧着一盏毒酒,口吐早已说烂的谀词:“陛下圣明。”
具体圣明什么,她不知。
“撑花,你说,三年前若真是庆国俘虏了大哥与于将军,为何如今却独独放于殊回来?哦,他们是想以此要挟朕?那他们想要什么?疆土?珠宝?还是……一整个大瀛?”
殿内明灯万万,将少年帝王的影子拉长,他忽而一叹,略带讥刺地道:“实在不行,他们要什么,朕便给什么好了,朕虽是瀛帝之子,却长在庆国,吃的也是庆地的粟……”
“撑花,为何不说话?”他笑笑,道:“好了,朕知道,你想杀朕,如你一般的人有很多啊……可这也是朕为数不多的乐趣了,你们恨极了朕,偏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倒是有趣……”
“撑花,你这是什么表情?”少年帝王骤然一冷,顿了顿,复又轻笑,“罢了……你想的不错,猜的也不错……”
“朕,就是来毁了大瀛的。”
她的确想杀他,想了整整三年,亲族在断头台下的血至今仍浸在心头。
为此,她收起利爪,静候良机。
终于,当她在风斋重见于殊,又在青楼与他迎面撞上时,她明白,她等到了,只是此人似乎将一切都忘了,忘了塞给她足以颠覆朝堂的密信,甚至忘了是她亲手将毒酒灌入他的喉咙。
牺牲一个于殊,死一个她,只要能接近江稚,杀了这狗皇帝,便是值得的买卖。
她将刀刃抵在于殊的颈间,胁迫他与她共谋弑君,此人应得爽快,却咬死自己失了身手……也是,若他尚记着些武艺,堂堂将军何至于受她掣肘?
趁着江稚倒身的当口,护他的、杀他的,一齐向他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