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火苗舔舐发出噼啪轻响,升起的青烟渺渺盘旋,融入天际。
阶下百官屏息凝神,他们比谁都清楚,此刻站在祭台顶端的,不仅是代行祭礼的皇子,更是正踏着礼制的阶梯,步步走向权力之巅的储贰之选。
那份威仪,今非昔比。
直到最后一道仪轨完成,他转身走下祭台,玄色袍裾拂过冰冷的石阶,目光却不经意在掠过外场边缘的角落时,骤然一凝。
那人作了伪装,几乎要隐在侍卫的队列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神色,却能让殷无烬遥遥一眼认出。
摧信是千里迢迢从北疆连夜赶回的。
要联合大皇子手下的人,帮助早年就在军中历练的四皇子去逐步瓦解与取代二皇子手中军权,这不是容易的事,简直是危机四伏,所幸花了那么长时间终于有了些眉目。
而他第一时间来到此地不过是为了确定殿下无恙,祭礼已成。
殿下如今的风头太盛,意图在这次祭礼蓄意陷害的敌人太多了,必须时刻保持万分警惕。
殷无烬不动声色,只以极细微的幅度向摧信的方向点了下头,似含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
影卫在人前一直隐忍,永远从容。
而在随后,摧信被叫上与殷无烬同乘回程的轿辇,熏炉中升起的淡淡暖气萦绕周身,隔绝了外界的肃杀寒意。那种长期累积而来的隐痛与疲惫便再也压制不住,他竟睡了过去。
这是他向来冷酷坚硬的外表之下,第一次露出真实的一面。
殷无烬前程并没有多的言语,连眼神都吝给,直到此刻,目光才终于肆无忌惮落在摧信的身上。
没人知道他在反反复复地想些什么,眸中到底又藏了多少不清不楚的意味。
只是回到宫,侍从前来掀帘时,便见那位影卫大人已经偏头在他们殿下的肩上靠着了,姿态亲密。
殷无烬没有让任何人上前,亲自将摧信扶回自己的寝殿。
摧信几乎是在他有所动作的瞬间就警觉地睁开了眼睛,锐利一闪而过,但在看清是殷无烬并感受到他无声的要求时,紧绷的神经终是松懈下来,没有抗拒。
实在太累,顾不得此时的逾矩。
太医不出片刻就被请来了。
先是在室内点了安神香,让即使躺下也皱着眉不得安稳的摧信终于能得到片刻宁静,不再如拉满的弓弦那般始终紧绷。
在这期间,太医奉命检查伤势。
于是,摧信在这些年身上留下的伤终是展露在人眼前。
疤痕在皮肤上蜿蜒,像一幅被撕裂又勉强拼凑的画卷。
最醒目的是右肩那道伤,皮肉外翻的痕迹尚未完全长平,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红,显然是不久前才添的,想来是在北疆留下的。
太医用沾了温水的棉布轻轻擦拭周围,动作稍重些,便能看见结痂下渗出的液。
“这处是箭伤?”殷无烬的声音比殿外的残雪更冷,听不出情绪。
太医手一顿,低声应是:“箭簇带了倒钩,取的时候伤了周遭肌理,怕是要养些时日才能发力。”
目光往下移,是腰侧一道疤,从肋下一直蔓延到小腹,形状狰狞,显然是曾被利器剖开的痕迹。
此外还有各种划痕纵横交错,有的浅淡如线,有的深得可怖。
而毫无疑问,那是摧信在无数个日夜的影门训练任务中,以及替他扫清障碍时留下的。
殿内静得只剩下香炉里火星偶尔的噼啪声。
殷无烬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指节泛白,骨血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理智。
他知道受伤无法避免,影卫的职责本就伴随着刀光剑影,可他从未想过,竟会是这样触目惊心。
摧信一直以来都太过风轻云淡,强大到如不可翻越的山岳,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将他击垮,每次做完任务回来都如同没事人一般,游刃有余,却没想到他是将那些痛全都掩藏在了那身黑衣之下。
再如何,也毕竟不是真的利刃,血肉之躯,具备七情六欲,他分明也会痛也会累,也会有过精神崩溃,也会有着伤痛煎熬。
此刻,方让人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是摧信,影首摧信。
同样也是会受伤流血的摧信。
是他的殿下全部安全感的来源,可也并非就取之不竭。
“出去。”殷无烬的眸色很暗,声音压得极低。
太医不敢多言,收拾好药箱匆匆退了出去。
殿门合上的瞬间,殷无烬猛地俯身,手指快要触到摧信的心口,却在最后一寸停住,指尖微微颤抖。
连那里也有一道划痕,唯恐碰之即疼。
殷无烬缓缓低下脸,鼻尖几近贴上对方的,在这般近的距离,感受那一下下温热的呼吸,至此他才堪堪平静了些许,只是眸中翻涌的情绪越发深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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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为臣(25)
自那日过后,摧信便被殷无烬下令哪也不许去,只准在这里好好养伤,每日被各种补品好药伺候着。
摧信只得照单全收。
就这样安安分分过了五日,他就实在是有些待不住了。
自身的伤他从未有多在意过,这就是影卫的常态,只要不耽搁事便好。
以往也总是那样的,像他们这般身份的人,是不可能有什么好好休整养伤的机会的,实在太过奢侈,一点都不令他习惯,就仿佛是他玩忽职守,抛却了影卫的天职。
而与殿下相关的事情高于一切,局势瞬息万变,任务重要又紧急,他又怎能做到在这段时间内置之不理?
他的心根本就没有办法放下来,无时无刻不在对此记挂。
这几日对摧信而言,实在是极为空落的。
可是主令在前,他不会违抗,更不会不告而别或是强闯而出,便只得被困在这里,沉默地凝视窗外的落叶。
摧信一贯心智坚定。
而他此刻,在感知到宫殿周围值守的其他影卫存在时,还是忍不住地会想,殿下如今身边不缺影卫,身体完好又武艺高强的也大有人在,何必就非要用他这样一个有伤在身的呢?又凭什么就信他一定能将事情办好?
他忽然感到心头一阵冰凉。
于是今日,殷无烬在踏入殿门时,便迎面见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摧信。
摧信在看到他手中捧着的琴时,神色微微滞了一瞬。
最近总是如此,殿下常常会来陪着他,或下棋,或练字,或只是对坐说说话。
就像以往他当侍卫时那样,却又有所不同,可具体有何不同又说不上来。
殷无烬一眼便注意到了摧信当下的装束,他换回了影卫常穿的墨色衣服,脸上重新覆上面具,还有其他的一些装备,可称齐全。
除了藏在身上各处层出不穷的暗器,那些都早在第一日就被殷无烬仔细地摸出收走了,到现在还没有还回来,可摧信已经顾不得了。
殷无烬不动声色地落座,将琴摆好,却久久没有开始弹奏,脸色似乎还有些沉郁。
摧信静立许久,终于忍不住问:“殿下,可是这琴不好?”
殷无烬转脸看向他,目光幽深,没有开口。
摧信明白了,既然不是琴不好,那就只能是人不好。
是他做得不好。
他上前几步,在殷无烬跟前缓缓双膝跪地,以绝对的臣服姿态对着他的殿下,抬起脸仰视时,目光格外郑重恳切。
“属下自知不该违背殿下之令,可……唯有在为殿下效力时,方能心安。”
“经几日调养,属下已无碍,敢以性命担保,绝无半分因伤误事之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点因“无用”而生的恐慌压进字缝里。
“恳请殿下允准属下归位,愿如从前一般,为殿下扫清一切障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落,他将额头轻轻抵向冰凉的地面,态度恭敬,只等着殿下的最终裁决。
只这一瞬,殷无烬彻底僵住了,仿佛被利器在心头狠狠剜去一块,苦楚甚至比一次次的毒发更甚。
就连那一向被他珍之重之的焦尾琴都差点被撞到地上,可确实是有什么在暗中破碎开来。
那种心情格外复杂难言。
也全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摧信自有锋芒傲骨,从来没有像这般跪在地上,低微地求过他什么。
此刻唯一的一次,竟然只是为了求得殷无烬点头,好让他可以继续为他在外奔波拼命。
何德何能令他至此?
酸涩猛地将殷无烬攥紧,令他几乎难以呼吸。
怜爱有之,而更多的,是某种强烈得不可言说的情绪,似叫嚣着要将人全然纳入骨血。
不可见光的渴念,在无数个深夜悄然滋长,于今时今刻攀至顶峰,如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过了半晌,殷无烬才低身下来,与他凑近,几乎是贴在他的耳畔,低低出声,那声音似含了几分无奈和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