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你难道以为,我会不信你?”
“你难道以为,旁的影卫也有资格代替你?”
摧信微怔,下意识地想要偏身看向他,却被他抬手扣住了肩膀,紧接着落入一个怀抱中。
殷无烬的力道不轻不重,却仿佛能让人再难挣脱开。
他最后说:“我只有一个摧信。”
仅这一句,便将先前所有的隐忧推翻。
不出意料的,摧信没能立即离开。
殷无烬没有办法拒绝他的恳求,可也同样没有办法在明知事实的情况下,就这样放任他带伤离去。
因而只能选了一个稍微折中些的法子——再待三天。
即使是三天,对摧信而言也同样漫长。
铜漏像是被人施了咒,滴嗒声格外滞重。
摧信多数时候仍静立在窗前,神情皆被敛去,只有紧抿的下颌线比往日更锋利些。他指尖碾过窗台焦黄的兰草,又惊觉自己失态般地收回手,垂在身侧攥成拳。
他总在算时辰。
卯时刚过,就会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别着淬了药的短刃,此刻空空荡荡。听到殿门响动,他也会瞬间绷紧脊背。
他在焦躁,却在极力克制着。
而到了入夜时分,他也做不到安然入眠,只是凝神感应四周,权当在为殿下警戒守夜。
他看着殷无烬安静的睡颜,忽然想起许久之前的场景。
——“你会在的,对吧?”
——“自然。”
摧信牵了牵唇角,他会一直在的。
曾经的殷无烬要他陪着才能全然放松下来,而后来的他又何曾不是?只有确认过对方安然,他才敢有片刻的松懈。
终于到了最后一晚。
烛火漫过雕花木梁,将殿内照得半明半暗。门扉轻启时,殷无烬缓步而入,带进来一缕夜风。
“夜深寒凉,你立在此处,倒像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他长发未绾,顺着肩颈滑落而下,寝衣领口微敞,露出半截清瘦的锁骨。
而那跟赵贵妃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在朦胧光影下显得更为出挑,妖颜若玉,迥然独秀,几乎要让人移不开眼。
过了片刻,摧信方垂眸,声线平直:“职责所在。”
殷无烬慢慢走到他面前,抬手时指尖落在他肩头,动作轻得像拂过一片落雪,说:“结痂是表,筋骨是里,医者说需得静息养气,方能化瘀生肌。”
摧信只道:“无碍。”
殷无烬的眸色悄然发生了某种变化,他状若无意地问:“当真?”
可摧信还是坚持,点了点头。
殷无烬收回手,转身时衣袍带起一阵松烟般的淡淡香气,他掀开床幔却并未立刻躺下,只侧身倚着榻沿,道:“上来。”
摧信猛地抬头,没有立刻照做。
他虽也在其上躺过,可这毕竟不合规矩。
殷无烬又重复了一遍。
摧信只得照做,僵坐在床的一旁,像是要维持着这个姿势到天明,好像就只是换一个地点守夜罢了。
殷无烬双眼微眯,神情透露出一个意思——确定要如此?
摧信油盐不进,甚至还口气冷硬地来了一句,“安神香对我没用。”
他的抗药性本来就强,太医送来的安神香只在初次对他有轻微效用,之后就变得全然无效。
殷无烬简直要被他给气笑了,但在下一瞬又将情绪调整过来,目光带着种别样的意味。
摧信终于觉出点不同寻常。
而殷无烬已经倾身过来,将他揽过,手落在他的后背一点一点往下移,另一边手则按在他的腰带上,嘴唇贴着他的耳侧,话语都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
“不是安神,是迷情。”
“我知你累,替你放纵一回。”
这是殷无烬第三次用香,是藏着私心的安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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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为臣(26)
摧信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殿下掌心逐渐升起的灼人温度。
殿下喉间每一次不同寻常的滚动。
殿下在与他唇齿相依时, 他所感受到的属于自己的味道。
殿下竟然会为他屈尊做到这一步,比起安抚更像是恩赐,令人灵魂颤栗。
他第一次这般认真地注视殷无烬的眼睛, 如同燃着残灰星火,直将他焚烧殆尽, 又偏偏予他甘露与余温。
影卫摧信,从不会轻易被外物所支配。
一来,他对殿下毫无防备, 二来,分明是他自己失了分寸。若他当真百般不愿, 便总会有很多种方式处理好眼前的一切。
可摧信没能处理好。
他终是将殿下推开了,没让事情发展到彻底不可挽回的地步,但他也未能做到真的全身而退。
摧信回了一趟影门,跪在刑罚堂前,不由自主地便想起断风涯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当时言之凿凿,称“殿下清誉,不容诋毁”, 现在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彼此的身份如云泥之别,那人从不是他区区一个影卫可以妄想的,当下也不过是一个意外, 是殿下的垂怜又或是一时兴起。
兴许很快就会被抛却,烟消云散。
而他, 唯一要做的就是恪守本分。
月余时光弹指而过。
这日,殷无烬外出赴宴,在场的大多是些立场摇摆的官员。
觥筹交错间,他笑意温醇,语带机锋, 三言两语便将席间气氛引向微妙的平衡,拉拢与敲打并行。他现下的处事手腕早就不同以往,假意客套也越来越炉火纯青。
几乎要看不到当初的影子。
摧信一身玄衣几乎与暗影相融。
他目不斜视,却将席间每一句对话都收入耳中,指尖按着腰间短刃,随时防备可能出现的异动。
这样随侍左右的事,最近多是由锟锏在做。可在方才,听闻手下传话,言殿下亲点他为,他还是立即出现在了殷无烬的身边。
看着他的殿下面对这无形中的硝烟。
偏这席间氛围看起来一派祥和,烟气如丝,缠上梁间悬着的鲛绡灯,将满室光晕晕染得愈发温吞。
有伶人得了令,自侧门入时步履轻悄,其中不乏面容身段姣好的少年郎。他们低眉顺目地分至各席,奉茶布果,动作间带着几分刻意练过的清贵气。
其中一人长相格外出众,眼尾上挑似带着点天然的媚意,径直走向主位。
琉卿取过案上果碟,拈起一颗紫葡萄。
拇指与食指轻轻捻转,薄皮便顺着指缝裂开,露出内里饱满的果肉,连葡萄籽都被他用银签细细剔了,才捧着送到殷无烬唇边。
殷无烬正与旁边的官员说着话,此刻唇角笑意未减,微微侧头,自然地就着他的莹白指尖将那颗葡萄含了进去。
动作行云流水,不见半分狎昵,倒像是寻常接过属下递来的物件。
琉卿的眼底闪过一丝窃喜,又剥了一颗,正要再递,却见殷无烬抬手端过酒杯浅啜了一口,恰好避开了他的动作。
哪怕是逢场作戏也有限度。
紧接着,那道来自上位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席间,掠过屏风时,快得像风拂过水面。
摧信的手仍按在短刃上,只是指节无意识地加重了力道。
似乎有什么在心间过了一遭,却又似乎从无旁念。
宴至深夜,宾客渐散。
殷无烬不顾旁人的挽留,起身走出时脚步有些虚浮,分明是饮了不少的酒。车辇在外候着,他却径直绕过,独自往城外的方向行去。
摧信立即跟上,如影随形。
行至一处空荡的街角,人的身影显得无端落寞。
殷无烬忽然停住脚步,将手伸出。
摧信会意,闪身而出扶着他,与他一同往前走着,一直走到护城河边。
夜露已经浸凉了石阶,河中水色在月下泛着墨蓝,像一匹被揉皱的绸缎,缓缓铺向远处。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今夜的河面上飘着格外多的愿灯。
素白的纸糊成莲花模样,烛火在里面轻轻晃,把纸面映得半透。有的刚被放入水,晃晃悠悠打了个旋,有的已漂出老远,烛光被风揉成了一粒粒的暖黄星子。愿灯时而撞到一起,火苗猛地窜高,纸边被燎得蜷起一点,很快又分开往不同的方向漂。
像极了他们——总在不经意间靠近,又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推开,只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同一片流走的光。
偶有三三两两的人影,低声说着话,笑语被风筛过,却衬出他们格外的静。
殷无烬的视线落在最近的一盏灯上。
纸面上描了歪歪扭扭的桃花,烛火一跳,花瓣的影子就落在水面。
他的指尖在夜风中悬了悬,像是想碰那点跳动的光,最终却只是收回手,拢在袖中。
摧信站在他身侧,能闻到他衣袍上混着的酒气与清冽的熏香。
“你看,”殷无烬的声音比夜风还轻,“每盏灯都有来处,也都有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