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染拢拉了拉她的衣袖,同她耳语:“喂……别看了,你不害怕吗?”
遥翎回望她:“怕什么?”
“他长得好吓人啊……”
“那人都残废多久了,你看他,好多年没下地走路,也不注意锻炼,两条腿瘦得都皮包骨头。看他摆张臭脸一副不欢迎我们的样子,可到现在连个屁都没放一个,八成是个哑巴。”
染拢闻言,怯怯抬头一看,那男人裸露在外的腿部肌肉果然萎缩得厉害,只剩两根细铜管子从宽大的裤脚里抻出,丝毫没有常人的模样。
若是只看这小腿,没人会认为他还活着。
染拢越看越大胆,她四处打量,发现男人坐着的躺椅不带轮,周身也没有摆放拐杖和轮椅,看起来已经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连辅助行动的用具都用不上。
保不齐,已经和躺椅长到了一起去。
厨房传来伴着水流的锅碗碰撞声,裴女士开始做午饭了。
染拢和遥翎想去帮忙,可裴女士扫了眼她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嫩白手指,拒绝了。
午饭不一会儿就上了桌,看看时间,较染拢平常吃饭的点早了许多。
她肚子不饿,可也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端起饭碗。
染拢原本以为裴女士做的饭菜会和裘安做的一样好吃,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裴女士端上来的饭菜很是“粗糙”,色香味没一样能拿得出手。
米饭的水放得太少,干巴巴的不说,底部甚至染上了焦黄;空心菜没择,断口整齐大概是用刀子一刀切开的;蛤蜊肉里全是沙,汤色浑浊看着还有泥;番茄炒蛋齁咸,一小块就能配完一整碗饭。
染拢一口一口吃得极为煎熬,偷偷看遥翎一眼,发现身经百战的她也败下阵来。
只见遥翎脸色发绿,平均一口饭只嚼半下,就在那里小口小口地生吞硬咽,还没汤水可送服,看起来比服药还痛苦。
裴女士埋头吃饭一言不发,染拢还以为裴女士并不欢迎她们俩,故意做难吃的饭菜要赶她们走,却见裴女士三两口吃完了整碗饭,徐徐开口。
她说江焕能走到这一天,是命中注定的事。
不然,早在她出生没多久的时候,就该被人给弄死了。
第85章
裴春来丈夫家里原本是从商的,有天在裴春来的家乡歇了脚,再来时便将她娶回了落川。
江焕出生的时候还没有名字。
因为早早就拟好的、寄予了厚望的“耀川”并不属于她。
她的奶奶见是个女孩,把本该待在襁褓里的她,赤条条拎到了一个竹篮子里,再把竹篮子漂到了河上,看着它渐行渐远,转身离开。
寒冬腊月的,要不是那水流湍急,河面早该结层冰。
奶奶回来后,却听接生婆说裴春来身体不好,生完这个可能再不能生了。
她思索许久,添了件衣服又沿着河边找,最后发现竹篮子搁浅在碎石滩边,盆里的小孩不叫唤了,但小小的胸脯依然顽强地起伏着。
奶奶将她捞了起来,放在炭上烤。
一连烤了十来天,女孩才很慢很慢地,睁开了眼睛。
裴春来说,她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
那小女孩怔怔看着她,又安静,又好奇。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张开手指,轻轻碰了碰这个第一眼见到的人。
可奶奶看着这个活下来的女孩,却摆起了脸色哀声叹气,满嘴念叨着:“活下来了也没用,我们江家要绝后了。”
裴春来为了讨奶奶开心,跟她说,给女孩取名“江换”吧,孩子生下来了,总不能白生。
奶奶听了点点头,裴春来就带着江换去上了户口。
她对办事处的人说:“孩子的名字叫‘江换’。”
办事处的人问她:“江水的江,‘换’是哪个‘换’?”
裴春来说:“交换的换……还有哪些偏旁?”
江焕是炭火烤活的孩子,那名字自然该是火字旁的“焕”。
生完江焕以后,裴春来的身体机能果然变差了。无论她怎么吃,怎么养,都没能再怀上下一个,没能达成她“换”一个的心愿。
八年后的某天,裴春来又一次为自己小腹痉挛,头晕呕吐而高兴万分。
只可惜这一次,她还是生下了一个女孩。
没等奶奶哀叹,她就拖着虚弱的身子,带着材料去给孩子上了户口。
这一次,她给女孩起名为,江婷。
奶奶希望停了女孩,而裴春来希望的却是停了孩子。
她实在实在不想再遭一次罪了。
每每怀上孩子,她就被寄予沉重的期望,从前繁重的家务活不要她做了,从前吃不上的山珍海味也被端到了床前。可每每这时,也是她一生中最难受,最吃不下饭的时候。
等到她生下了孩子,等到她真感觉饿了,却又吃不上好东西,要继续做家务了。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台机器,一台不合格却出了厂的机器。为什么别人家两年就能生下三个孩子,为什么别人家两年就能生出儿子,可她却平白无故要遭受这么多、这么久的罪,还一直一直没生出合格的孩子?
生孩子很累,生孩子很痛,孩子会分走她的寿命。
上完户口,裴春来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了一座石桥。
她想从石桥上跳下去,可石桥实在是太矮了,溪流实在是太浅了。
桥下远远传来阵阵争吵声,裴春来站在桥上看,越看越觉得吵架的一大一小实在眼熟。
于是她下了桥,走近了才发现,是奶奶和江焕站在河边争吵。
江焕那年八岁了。
小小的她抱着大大的竹篮,篮子里是方才拥有了名字的江婷。
奶奶骗她说,这是习俗,是传统。新生下来的小孩都要放在河里漂上几个小时,能活得下来的,才能活得长久。
江焕不信,拼了命般扯着细细的嗓门大喊大叫,说隔壁家的小孩泡了就死了,她不要她的妹妹就这样死掉。
奶奶抽她耳光,打她脑袋,还用拐杖敲她的小腿,可不管怎么打怎么骂,江焕都不愿意放走怀里啼哭的小女婴。
后来,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人上去劝奶奶,奶奶也就抱着哭哑了嗓子的江婷,牵着气红了脸蛋的江焕回家去了。
又过了几年,裴春来终于生下了儿子。
她以为奶奶终于愿意给她点好脸色看了,可奶奶看了看啼哭的小孩,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挥了挥拐杖说吵死人了,赶紧抱走。
奶奶没过多久就得病死了。再没人给裴春来摆脸色,没人再刁难她了。家里的男人也因为她生下了儿子,终于愿意多往家里回了。
日子好像真的因为这个迟来的儿子,变得更好了。
后来江焕到隔壁镇子去念初中。
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候吧,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横镇那里好多人在拍戏,她就偷偷跑去拍了。
那个时候家里人都围着儿子转,江焕回家晚了,周末也常常跑出门玩,都没有人在意。
男人有次突发奇想,临时代替裴春来去参加了江焕的家长会,发现了她藏在书桌里的钱。
回来之后,男人抓着她打了一顿,她才坦白说是勤工俭学赚钱去了。
男人没收了江焕的钱,没有不许她去拍戏,而是要求她把赚来的钱全都上交。
后来,男人和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去搞投资,所有的积蓄都被骗光了。他从此一蹶不振,染上了酗酒、赌博的恶习,甚至靠着江焕给他的钱以为生。
有时候恰逢男人在牌桌上输光了钱,江焕送来的刚好够他再开一局,他就抱着江焕说生女儿挺好,还是生女儿有用。有时候给输得多了,给得少了,又会对她拳打脚踢。
说来也惭愧,那时候的裴春来只是袖手旁观,还是瘦弱的江婷上去抱着江焕,保护她。
后来有一天,隔壁镇子的一户人家找到了男人,向他提亲说要用三十万的彩礼娶江焕。
男人一听高兴坏了,当天就把江焕从学校里接了回来。
好笑的是,他都不知道江焕已经读高中了,还跑到她初中的学校去找人。
江焕自然是不肯答应,为此还挨了男人几顿打。
男人没有理会江焕的意见,收了彩礼,开始给江焕张罗婚礼。
给江焕试衣服那天,江焕说什么都不肯换上新娘衣裳。
男人急了又要动手,江焕更急,她拿起桌上的剪刀,朝着他的腹部狠狠刺去。
男人没想到江焕会反抗,他躲闪不及。那剪刀柄短刃长,一下全被他的肚子吃了进去。
江焕也被自己的举动惊到了,她握着剪刀愣在原地,任凭男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双手,久久没动静。
裴春来一下推开了江焕,江焕摔倒在地,不知所措。
一杯凉水浇在她的脸上,裴春来冲着她大骂道:“坐着干什么?你不是长脚了吗?留在这里,等着他清醒了,恢复了,再来打你吗?发什么呆啊?你还在等什么?等着嫁人还是等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