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江焕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从此江焕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江婷下葬的那一天她回来过。裴春来不知道。
  江焕跑了,男人发了好大的脾气。
  他不气江焕捅了他一刀子,只气江焕跑了,没人去成亲了,他的三十万彩礼要退回去了。
  然后他转头,看到了江婷。
  为了不退回彩礼,男人千求万求,求着把江婷送出去。那家人答应了,决定先把江婷接回家养着,等她长大了再举办婚礼。
  就这样,裴春来的两个女儿一下子都不见了。
  大概是报应来得快,把江婷嫁出去没多久,男人的伤口就因感染了细菌而溃烂,臭气熏天,脓液流了一地又一地。
  但他沉迷在牌桌上,身体异样也没人发现,直到忽然两眼一闭,昏过头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的腿就不再听他的使唤了。
  这样也好,他丧失了行动能力,出不了门,上不了牌桌,就没法挥霍江婷的彩礼,还没法打人了。
  日子又在转好了。
  可没过两年,村子里的人突然闹哄哄地往石桥边跑去,裴春来也出门来看看热闹,却听得有人来跟她说,你家的江婷跳河了,你家的江婷快死了。
  裴春来丢了手里的簸箕,快快地跑向河边。没有谁能追得上她,村里的男人和狗都跑不过她。
  但路上的人还是一个接一个对她说,再跑快点呀,你家的江婷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呀。
  没等裴春来赶到石桥边,江婷就已经断了气。
  也许是江婷不想见她。
  看到死去的江婷,裴春来心里想,原来从那石桥上跳下来,是可以死掉的。
  江婷死了。裴春来用她的彩礼给她买了一件崭新的衣服,把她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裴春来试着往横镇寄了一封信。
  她认识的字不多,但写成这封信足够了。
  她知道江焕跑到横镇去了。因为她常常看到打完工回来的江焕脸上脂粉洗不干净,有时候黑乎乎的,有时候又亮晶晶的。
  她不知道江焕有没有收到那封信,不知道江焕有没有回来参加江婷的葬礼,她成夜成夜地守着江婷,却始终没有看到过江焕。
  后来江焕改了名字,变成大明星了。
  挨家挨户刷起短视频都能看到她。但男人没有手机刷,而别人早就把她忘了,只有家里的儿子偶尔会说这个人好像姐姐。
  这时候,裴春来就会敲他一个脑袋瓜,说像个屁的像,你姐姐是我身上掉出来的肉,要真的是她,我还认不出来吗。
  然后有一天,好多开着轿车的人来到家里,把她的家搬到了这栋小洋房里来。
  旁人问起,裴春来都搪塞说是娘家分了遗产。
  开轿车的人还给了她一张银行卡,裴春来知道那卡里有很多很多的钱,多到她充满罪恶的一生,配不上。
  可她没法拒绝,只能默默地收下了那张卡。
  从头到尾,儿子叽叽喳喳,她却一言不发。
  开轿车的人忍不住问她:“您都不好奇,是谁为您做了这些事吗?”
  裴春来只说,我不知道,你把嘴巴闭紧点。
  她的焕焕终于有了名字,终于开始了新的人生,绝不能再让她拖累了。
  第86章
  染拢讲着,眼睛泛红鼻尖发酸,眼泪时不时就掉下几颗。
  可常常不高兴了要哭,闻到薄荷香也要掉眼泪的裘安,这次却表情木然,静静听着,好似在听着别人的故事。
  染拢擦了擦眼泪,拿来自己的包,从包里翻找出一个小盒子,盒子里安放着叠成小一块的眼镜布。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解开了眼镜布,只见一条吊坠躺在其中。
  挂绳上结满了星形的水钻和廉价水晶,最底下还缀了一枚雕有月亮纹路的白色玉石。
  吊坠上的装饰早已浑浊失去光泽,可不难想象出,它曾经多么闪亮耀眼。
  这是一个非常便宜的地摊饰品,却是江婷最宝贵的珍藏品。
  裴春来讲完了故事,留染拢和遥翎坐在原地发呆,从厨房里拿来一个不锈钢饭盆,把桌上剩下的饭菜一勺一勺装进去,再拨开蛤蜊,把满是泥沙的汤底子一粒不漏地倒进了饭菜里,然后一步步走上了楼梯。
  其实楼梯旁是有个家用电梯的,但似乎闲置已久。
  两人还在消化这悲伤的故事,却听得楼上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遥翎胆子大些,先一步跑到了客厅抬头看,染拢也紧随其后。
  只见裴春来端着饭盆正在给躺椅上的老男人喂饭。
  老男人嘴里似念念有词,但他说不出话,只能哼哼啊啊地蹦出几个音节,听上去像是在发脾气。
  裴春来耐着性子又喂了一口,老男人却闭嘴不吃。
  她于是连饭勺都没放下,高扬起手臂一连抽了老男人好几巴掌。
  末了,她将饭盆扣在那老男人脸上,饭菜糊满了他的脸,汤水顺着脖子滑进了衣领。
  饭盆滑下,男人肮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愧疚的神色。他知道裴春来不会再给他弄吃的了,只好操纵着一双无力而不协调的手,匆忙地把脸上、身上的饭菜汤水刮进嘴里,狼吞虎咽。
  裴春来刚一转身,染拢抓着遥翎就跑,等她走下了楼来,只瞧见两个姑娘安安分分地坐在餐桌旁,像是不曾离开过。
  染拢挠着脑袋措着辞:“那、那个……阿姨,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不打扰了。不好意思,来得太匆忙,没有带什么东西,我回去……”
  “等一下。”裴春来打断了她的话。
  染拢这才发现裴春来上楼一趟,手里多出了个木制的、像是用来装首饰的小盒子。
  大人们没有给江焕该有的爱,都欠她太多太多。她没有回来报复他们,都是她行善,能积德的。
  要说江焕还有什么留在这里的心结,那大概只有她的妹妹江婷了。
  这是江焕在横镇拍戏的时候买给江婷的小玩意。
  男人有了儿子,实在太高兴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块翡翠,打成了吊坠挂在儿子身上。
  江婷看着好生羡慕,只不过伸手摸了一食指,就被男人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
  江婷难过了没多久,江焕就送了她这么一条月亮吊坠。
  江婷爱不释手,她也很懂事,只在男人不在家的时候才敢拿出来看看。她不想给姐姐找麻烦。
  江焕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把江婷一起带走吧。
  可这不是江焕的错,她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怎么会猜到畜生能有多畜生。
  裴春来年年都会去给江婷扫墓,有一年她去的时候,发现碑前多了几束尚未枯萎的鲜花,墓旁的封土松动,好似有被启开又重新封上的痕迹。
  裴春来知道,这是江焕来找她的妹妹,要把她的妹妹带走了。
  可江婷的骨灰并没有埋在那里。
  大概是迁坟迁到一半时,江焕发现这只是江婷的衣冠冢,只好姑且让它留在原地。
  江婷不是没有死。
  她的骨灰被裴春来倒进了那条泡过姐妹俩的河里。
  那条河很不好,它带走了江婷,还曾差点带走了江焕。
  可那河流奔腾向前,实在让扎根于此的枯树心驰神往。
  江婷跳河是寻死,可裴春来知道,她在从桥上跳下的某一刻,一定期待着河流能将她带走,让她远远地离开这里,去到一个更好的地方。
  她不该被葬在这里,她应该远走高飞的。
  所有的女孩都应该远走高飞。像她的姐姐那样。
  裘安收下了装着吊坠的小盒子,握进了手心里。
  她抬起刚包扎好的指头,揩去了染拢眼角的泪水。
  “我知道了,谢谢你。”
  “嗯……你不用谢我,但是如果作为回报,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真实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你妈……裴阿姨她告诉我,你是‘寒冬腊月’的时候出生的,可你当时却跟我说是2月13号,对外也是这么说。”
  裘安表情微妙,她的耳朵小幅度地向外动动,再抿抿唇问:“你听完这个故事,不在乎我蓄意伤人,不在乎我自私自利,只在乎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你那不叫蓄意伤人,叫正当防卫好吧!还有,你怎么自私自利了?”
  裘安摩挲着首饰盒子,低声说:“我没有带着江婷一起走。”
  “这不是你的错……再说了,你当时才多大啊,书也没读完,自己一个人跑出去打拼,吃了很多苦头,受了很多委屈吧……”
  没有家庭做支撑,普通人的路尚且很难走,何况她还混迹在这浮华的名利场里。
  染拢说着说着,豆大的眼泪又从眼睛里涌出来。
  眼泪像月经血崩似的怎么擦也擦不完,裘安放下首饰盒,把她抱进怀里,轻声在她耳畔说:“我都没哭呢,你难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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