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幸村觉得自己执着修复的关系,在海雾的视角,只是重新来过。守着破碎过往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他自己。
“刚开始真心觉得很麻烦,你等我上学的第一天我真的郁闷了很久,甚至都快觉得这是对我的惩罚——”
“我却觉得很庆幸。”幸村说道。
海雾猝不及防地顿住,这是一个从来没想过的可能。
“是吗?”她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从烟火大会后才认可的我。”
“为什么会这样想?”幸村微微出神,烟火大会时那种糟糕透顶的感觉似乎又要回来了,“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对我而言不重要呢?”
蜜瓜包似乎变得有些难以下咽,海雾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幸村,因为她始终没有想过或许对于幸村而言,自己是重要的。
她想不明白,哪怕到今天,她也想不明白这件事的起点究竟在哪里。
漫长的沉默惹得人心慌,未等海雾回答,幸村就已经被自己逼到了绝路,再往后退可能就是更加冰冷的答案……
“抱歉。”幸村拉住了海雾的胳膊,停下脚步垂头看着两人的脚印,“抱歉……能不能先不要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海雾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幸村闭上了眼睛,“没什么……”
“我一直觉得‘感觉’是一种不可靠的东西,我没办法完全相信它。但完全忽略它,全然去相信别人说的话,这个我更做不到。”海雾看着幸村的那枚袖扣,漠视着他的请求,执着慎重地回答道。
她已经长大,比以前更加坚定。
“如果只谈感觉,我会觉得许多人都亏欠我,一个个去追究真的好麻烦,所以我不能只看感觉。可如果去听别人说的话,却像是我亏欠了所有人。我认为迟钝是对冒犯的宽容大度,我接受这种冒犯,是因为我有忽视它的力量,而不是它真的具备正当性。”
海雾从未和谁谈论过这些。
怪胎、乖张、迟钝,她的人生最早的时候是从这些负面评价中生长,叛逆、自私是后来赋予她的标签。从大众目光里来看,她似乎从来都不是令人满意的那一个。
因为最开始被否定着成长,于是也不会再去寻求他人的肯定。
亲人、队友,甚至是曾经的幸村,他们都是某种程度上逼着她直面自我的推手,她也终于明白夸赞和肯定是一种遥远的声音,真情才是关系的实质。
她不再幻想自己弓道上的优胜是否会塑造出一对和睦的母女,也不再追究指向队友的尖锐刻薄的控诉、是否是她和幸村错过的元凶……她漠视着与他们的关系,同样也是接纳了与他们的关系。现在,轮到他们向自己证明他们的独一无二了。
当海雾选择坦诚的时候,幸村也必须给出同等的坦诚才行。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如果他无法证明自己的真诚,海雾不会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当下她在纠结,这很正常,但她总有做决定的时候。他不能期许着一个及格分,在一段不上不下的关系里可怜地说“幸好”。幸村精市做不出这种难看的样子。
刚刚海雾说的话,都是在给幸村重新回答的机会。她认为曾经的自己对于幸村并不重要,而幸村说并非如此,现在,她要他回答。
“我其实很早知道,你没有表现得那样迟钝。从在医院你第一次帮我解围时我就明白。你表现得太自然,让我以为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发现。”
“至今为止,在所有我可以做决定的事情上,拒绝你的告白是我最后悔的一件。可我在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件事。”
“你不是这种后知后觉的人。”海雾斩钉截铁地说道,她任由幸村握着自己的胳膊,但在心理上却再次拒绝了他避重就轻的回复。
“能否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
“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拂去一切表象后,海雾总是漠然、毫不关心周遭的那一面开始肢解,她对凡事执着要求“确定”的那一面再次浮现。这段时间她表现得过于合群,以至于幸村差点忘记她的决绝。
一个优秀的弓道选手不会模糊地放箭。
“我一直都想知道三年前你因为什么喜欢我,是同病相怜……还是其他。”海雾没有立即回答,因为幸村在提问的时候已经说出了他的答案。
“当你对你的队友……我记得叫大川,当你否定大川的时候,我可能也在害怕你发现了我软弱的那一面。”
“我……”海雾意外地看着幸村,她皱着眉,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但这次幸村就像她一样,没有给这个机会。
“你的话实在是太尖锐了,你指出她在嫉妒、她在迁怒,你也看出来她对你的恐惧……我当时很生气,因为我觉得你一定看出来我也在嫉妒你,在恐惧自己不能像你一样振作。”海雾的肢体不再僵硬,幸村内心戚然,但并不感到受伤。
就像海雾从未对他敞开心扉一样,在此之前,他也从来没有向海雾袒露过自己。两个不得要领的瞎子竟然还想拼凑出一个完美的结局,他们站在各自的顶端太久,以至于觉得感情也可以这样简单。
海雾不明白也就算了,可自己居然也要这么自大。
幸村的手顺着海雾的小臂往下,然后握住了她的手心,他将手指轻轻地穿插进她的手指间,想用这样的方式消解掉一些言语里的针锋相对。
他不想再和海雾争吵。
时间证明,是自己更需要她。
“你把我想得太完美,也把我端得太高。”幸村握着海雾,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颈侧,那里的血管脉搏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危险的袒露着,也诚实地随着心跳而跳动着。
“我并非时时刻刻都能看清自己的内心,我也会愤怒、也有冲动……但这些不代表我不需要你。我害怕你也只是喜欢一个不会失败的幸村精市。”掌心是来自幸村精市的温度,他轻轻地磨蹭着,像是一只小猫,“是我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我不应该在那个时候把你推开……”
“现在能让我提问了吗……”幸村轻轻闭上了眼,在海雾感受他的同时也感受着海雾。
“海雾,那之后你过得怎么样?”
那一年在上野美术馆那幅白嘴鸦归来前的仓皇一瞥,你是不是也迷失过。
海雾,你过得怎么样——
海雾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幸村这样多的自我剖白里,打动她的会是一个问句。
一个问句?
如果父母可以在看见冰箱里冷掉的蛋糕时,问她一句“你过得怎么样”;如果周围的人可以在目睹她崩溃时,问她一句“你过得怎么样”;如果幸村早早地问出这句“你过得怎么样”——那事情会不会变得不同?
她忽然想起在小美人鱼的故事里,被目睹才是灵魂存在的证据。
海雾猛然抽回自己的手,像是抽回脑海中的假设。她惊慌着退后,像是急着否定自己的想法。那些自我怀疑的日子、那些挣扎折磨的时间,那些过去她都还记得。
可是打动她的怎么会是一个问句?
这个发现简直太残忍了。海雾不要自己的痛苦被这样的一句话简单地抚平掉。
她想立刻从当下逃离。
“我过得不好……”幸村仿佛在自问自答一般,海雾的手再次被握起,这次被拉着贴在了他的脸侧。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拉扯着海雾不让她离开。
“我过得不是那么好,”他依旧温和地笑着,笑容和体温一样温暖,可海雾依旧感受到了那种苦涩的味道,“所以我也记恨过你,恨你不告而别……恨你要跟我做朋友。”
“海雾,我跟你之间不该和别人共享一种关系……我们不是那种可以做成朋友的关系。如果说我们之间一定是互相折磨,那也要好过简单揭过。你没有原谅我……这让我觉得心安。”
有没有一种整洁的感情,它方便打理,它逻辑清晰;有没有一种感情,可以平等,可以赤裸。不计较得失的感情存不存在?它是爱吗?还是说,它其实是愧疚?它是什么?
第41章 35
“精市哥,小海去哪里了?”
医院里的孩子们依旧在玩闹着,白日里的喧嚣盖住了一点冷清,幸村一个人默默待在自己的病房里,手里的书翻来覆去地看,页码始终循环在那几页。
他已经两天没有见过海雾了。在一墙之隔的病房里,海雾也同样的无声无息。
康复室、餐厅,他们默契地错过所有可以交汇的时间点,彼此似乎都有许多重要的事情,以至于可以完全忽视对方。
幸村熟练地使用着海雾的那套冥想方法,想象着赛场上的球路和变化。网球规则远比弓道要难,没过多久,他头痛欲裂。
精神力被撕裂,意志力被搓圆揉扁,他摆弄着自己的灵魂,痛感强烈。他后知后觉这套练习方法一定是在痛苦中形成的。
小时候学习网球,那个小小的社交场,那段自由的练习时间,那些曾经并肩的伙伴……可是幸村成长的速度太快,于是那些东西都像是幻影一样从他的人生里迅速穿梭而过,只有手中的球拍依旧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