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前几日在清远居初见,恩师意图撮合的意思昭然若揭,他当时虽觉突兀,但也未曾明确拒绝,只想着顺其自然。
可如今……他心底只剩下近乎本能的排斥。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淡淡开口:“请她进来。”
“是。”
不多时,沈芷菁款步而入。她今日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轻纱衣裙,更衬得肌肤胜雪,发间依旧是那支温润的碧玉簪。
她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浅笑。
“谢大人。”她盈盈福身,声音清越悦耳,“芷菁冒昧打扰了。大人大病初愈,祖父一直挂念。今日府上厨娘
新做了些茯苓山药糕,健脾养胃,祖父特意嘱咐芷菁送些过来,请大人尝尝。”
她说着,将食盒轻轻放在一旁的几案上。
若是前几日,谢执或许会客套地请她入座,闲谈几句,维持着世家子弟应有的风度。
但此刻,他提不起半点虚以应对的兴致。
“有劳恩师记挂,也多谢沈姑娘费心。”他目光落回书案上摊开却未动一笔的公文上,“请代我向恩师道谢。”
沈芷菁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书房内弥漫的低气压,以及谢执身上散发出来的比初见时强烈百倍的疏离感。
前几日清远园中,他虽也清淡,但至少会回应她的问题,会闲聊两句。而此刻,他整个人仿佛罩在一层无形的冰壳里,连目光都吝于给予。
她心中有些失落和不解,但良好的教养让她维持着仪态。
“大人客气了。祖父说,大人为国事操劳,更要顾惜身体才是。”
她顿了顿,试图寻找话题,“上次在园中见大人似乎对那株老槐树颇有印象,不知……”
“嗯。”谢执不等她说完,便冷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公文上。
他显然没有任何交谈的兴致,更无意重温什么年少旧事。
沈芷菁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里,书房内陷入一种令人尴尬的寂静。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今日的到来,或许是个错误。
这位谢大人,与几日前在祖父面前那个虽然疏离但尚有几分温润的青年,判若两人。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再次福身:“糕点已送到,芷菁不敢再叨扰大人处理公务,这就告退了。”
“嗯。”谢执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来人,送送沈姑娘。”
脚步声远去,书房门重新关上。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院正提着药箱,在顾长安的引领下步入书房。
谢执抬手示意他坐下,“劳烦院正跑一趟,实在是近日总觉得心神恍惚,脑中混沌,一些旧事……更是模糊不清,想请院正再为我看看,是否那次受伤的后遗症仍未消退?”
王院正仔细端详了一下谢执的气色,又让他伸出手腕诊脉。
片刻后,他捋了捋胡须,沉吟道:“大人脉象虽略显沉滞,气血稍亏,但比之病愈之初已是大好。至于记忆模糊……此乃心神受创后的常见之症,需得安心静养,假以时日,或能慢慢恢复些许。”
“只是……心神受创?”谢执的目光锐利起来,紧紧锁住王院正的眼睛,“王院正,你是杏林国手,见多识广。本官问你,这世上……可有什么奇特的药物,或者……手段,”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能使人只忘记关于某一个人、某一段事的记忆?”
王院正诊脉的手指微微一僵。他强作镇定,摇头道:“大人说笑了。人之记忆玄奥莫测,岂是药物所能精准操控?所谓忘忧散之类,不过是传说,或能令人昏沉麻木,忘却一时烦恼,但绝无可能指定忘却何人何事。大人所虑,恐是忧思过度了。”
谢执没有错过王院正那一瞬间的僵硬和眼底闪过的慌乱。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整个书房,“王院正,本官敬你医术高明,德高望重。但今日,我要听的是实话。”
他盯着王院正的眼睛,缓缓道:“你只需告诉我,有,还是没有?你……可要想清楚再答。”
王院正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感受到谢执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决心。这位年轻的权臣,显然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而且绝不会善罢甘休。
关于谢执的行事作风,他略有耳闻,当初帮了二小姐,也不过是心生不忍。再隐瞒下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把老骨头,还是想要活得久些。
他长长叹了口气,“……有。”
谢执的瞳孔骤然收缩,有!果然有!
“是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紧握扶手的手背已青筋暴起。
王院正闭上眼,复又睁开,声音有些一丝愧疚,“是……蛊。一种……源自南疆秘地的忘情蛊。”
“忘情蛊……”谢执反复低喃。
忘情蛊,忘情……这世上原来真的有这种东西么?
“此蛊……有何特性?如何……解法?”
王院正叹了口气,和盘托出:“此蛊种下之后,会强行抹去中蛊者刻骨铭心之情、相关之人、相关之事。”
“对那特定之人、特定之事,记忆一片空白,仿佛从未存在过。”
“至于解法,恕老夫见识浅薄,并不知晓。”
谢执的脸色瞬间显得一片苍白,眼中翻涌着滔天的痛苦和愤怒。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忘情蛊……原来那些模糊的片段,那些莫名的心悸,那些总觉得缺失了什么的空洞,都是因为这个?
“下蛊之人……”谢执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是谁?”
王院正嘴唇嗫嚅着,眼神躲闪,半晌没出声。
“顾长安!!”
顾长安闭了闭眼,缓缓屈膝跪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砖面上,发出清晰的叩响。
“大人,下蛊之人……是二小姐。”
“哎。”王院正摇摇头,叹了口气,似在叹息,又似在惋惜。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成冰。
谢执只是盯着顾长安,良久,他才轻声开口:“……你说什么?”
顾长安不敢抬头,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二小姐亲手下的蛊。”
谢执的指节死死攥紧扶手,咔一声,实木被生生碾裂,细小的木屑扎进他掌心,却毫无所觉。
“你……再说一遍。”
顾长安额头低地,重重磕下去:“是二小姐!”
一瞬间,所有零散的、难以捕捉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大婚那日,鸾烛映壁,喜灯剪影。
“你不是我谢执的亲妹妹。”
“今夜我们成婚。”
“就在这里,天地为证,你我结为夫妻,永世不离。”
……
她跑了整整二百四十八里路,他不眠不休追了三天三夜,赶到时,她躲在别人怀里。求他,放过她的爱人。
她跪在泥地里,她挡在另一个男人的身前,以命相护。她眼里有恨,有恐惧,对唯独没有对他一丝的依恋。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手在发抖,心口像被刀尖慢慢碾碎,可笑的是,他还是做出一副狠厉的模样,来掩盖自己的懦弱。
后来,她有了他们的孩子。
她不要他们的孩子。
她不要他们的孩子。
她也不要自己的命。
可他舍不得,他拾起匕首朝自己胸口刺去,他说,昭昭,下辈子别再遇见他。
可是他没死,再醒来时,她对他说,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再也不会离开了。
结果,她还是骗了他。
第51章
昌溪镇。
天色尚未白透,只有东边天际透着一丝灰白。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家早点铺子透出微弱的灯光。
突然,“嘚嘚嘚嘚……嘚嘚嘚嘚……”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蹄踏破了黎明前的寂静,震得人耳朵发麻。
整个镇子像被泼了滚水,瞬间炸开了锅!
狗疯了似的狂吠起来,谁家孩子被吓醒,“哇”一声哭开了头,好几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又砰地赶紧关上。窗户后面影影绰绰,全是惊恐的眼睛。
“山匪来了?”
“别出声!快躲起来!”
“当家的!快……快把菜刀拿来!”
小小的昌溪镇,在这突如其来的的铁蹄声中,陷入了黎明前最深的恐惧。
马蹄声没有丝毫停顿,轰隆隆碾过主街,直奔镇东头。他们在一处铺子前勒马,黑马不耐烦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
其中一人翻身下马,几步上前,“哐!哐!哐!”用拳头狠狠砸在那扇薄薄的木板门上,声音又响又急,在寂静的街巷里回荡,震得门
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开门!”
屋里传来一阵慌乱的窸窣声,夹杂着女人惊惶的低语和孩子被惊醒的呜咽。过了好一会儿,门栓才被哆哆嗦嗦地拉开。